“据儿,你可莫要喝太多,你母后若是知晓了,又要说我二人胡闹了。”刘彻柔和地笑道,并未有怒。
“————”刘据眨巴着眼睛,看了看冰镇在冰鉴里的绿豆汤,尤豫片刻,意犹未尽地放下了手中的漆碗。
“————”刘彻满意地点头,又朝刘据招了招手,让他坐到了自己的身前:刘彻看着还有些懵懂的刘据,仿佛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据儿,你可知你几岁了?”刘彻柔声笑问道。
“父皇,母后昨日刚说过,孩儿快————”刘据挠了挠头,伸出右手,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撅嘴道,“孩儿今年虚岁已四岁了。”
“是极!据儿果真聪慧啊,”刘彻揉了揉刘据的后脑勺,而后又柔声问道,“那你可知道,朕四岁的时候,都在做什么事吗?”
“————”刘据摇了摇头,眼中露出了好奇的光。
“朕开始识字读书了。”刘彻有些自得地笑道。
“识字?读书?”刘据有些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视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摆在榻上的竹简上。
“————”刘彻拿过一卷《公羊传》,随意展开,点着上面的一列字,逐字念道,“行权有道,自贬损以行权,不害人以行权。”
“行权有道,自贬损以行权,不害人以行权。”刘据有模有样的学着刘彻的语调,稚声稚气地念出了这句话。
“你可知道,这句话是何意?”刘彻对刘据的早慧很满意,一脸怜爱地问了一句。
“孩儿不知,阿母没有讲过。”刘据摇了摇头。
“权变之时,要先贬损自己,莫害他人,”刘彻想了想又道,“就象绿豆汤,喝坏了肚子,便要自己来担责,而非嫁祸他人。”
“————”刘据扭头看了看那碗绿豆汤,又看了看自己的父皇,他虽然只听懂一半,却仍然抿着嘴,点了点头。
“————”刘彻更加满意,他又指着竹简说道,“识字读书,便可明辨是非,便可区分忠奸,便可当好皇帝,你可愿识字读书?”
“孩儿愿意。”刘据稚声答道。
“好!所以朕要给你找个老师,让他教你识字,教你读书。”刘据拍案道,脸上笑意更浓。
“————”刘据不知父皇为何这样高兴,但他记得阿母说过,要听父皇的话,于是又道,“父皇宽心,据儿定会当一个好皇帝。”
原本满心欢喜的刘彻听到此言,心脏猛地一揪,一身冷汗忽然从背后冒出:
刘据登基之时,便是自己大行之日,人生果然苦短。
他刘彻的千秋伟业才刚刚开始,居然就要直面死亡了?他看着刘据的脸庞,脸色暗了下去,竟鬼使神差地嫉妒起这个竖子来了。
自己开创的大好局面,终将要交给这竖子承继,可他,能挑起这副重担吗?
若他能挑起,会不会超越自己,成为新的千古一帝?
“父皇?”刘据歪着脑袋喊道。
刘彻忽然惊醒,他扫去阴沉之色,连连点头说了几个“好”,而后将刘据抱在怀中,教他一个个识字,磕磕绊绊地继续往下读。
先前的怨气消散在了徐徐而来的风中,很快便无影无踪了,仿佛从未有过。
父子同案共读,慈孝合宜,就连一边的内官荆也眼热,想起了自己的阿父。
半个时辰之后,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打断了刘彻父子二人的天伦之乐。
“陛、陛下!北阙出事了。”这内官在殿门外下拜到,因为喘气不匀,声音有一些发颤。
“恩?何事?”刘彻有些不悦地抬起头,逼视这内官。
“有、有朝臣在北阙跪请!”内官答道,似有徨恐色。
“跪请?”刘彻放下了毛笔,神色渐寒,在北阙跪请,要么有大冤屈,要么便是要闹事!
天下承平,明君当世,又怎会有大冤呢?那便只剩下这后一种可能了,有人想要闹事啊!
“————”刘彻胸中涌起躁动,他恨不得立刻下诏,将在北阙“闹事”的朝臣抓起了治罪。
可是,躁动终究被压下去了,想要成为千古一帝,不仅要有“武功”,更要有“文治”。
“何人因何事跪请?御史大夫韩安国派人去过了吗?”刘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是、是卫将军!”这内官伏在门坎外说道。
“卫青?!”刘彻一惊,猛地从皇榻上站起,卫青如今在边塞,怎会突然折返回长安呢?
“不、不是大将军,是卫将军————安阳侯!”内官见皇帝有怒,连忙解释,生怕自己一时失言,引来了杀生之祸。
“樊千秋?”刘彻反问,随即便也想起来了,这竖子是今日到,此刻他不应该在灞桥与太常寺的属官虚与委蛇吗?
怎么去北阙了?怎么还跪请?究竟要做什么?忽然,刘彻想到了一种可能,这竖子难道看穿了自己在灞桥的布置?
想到这种可能,刘彻的表情渐渐复杂了起来,在狐疑不解之下,终于有了几分欣慰得意。
樊千秋倒不错,不只会治军,竟然还通音律,对礼制也很熟稔。
此子立功之后,刘彻不仅当着百官公卿的面贬谪了江神,而且还给他封了八千户的安阳侯,更破例拜他为卫将军。
恩宠算给足了!
但是,刘彻这几年未重用他。虽然让他常领三万精锐驻守云中,却未让他再领兵出远塞—一用兵之时,多做侧应。
刘彻如此布置,有两个考量。
一是敲打此子,让他莫狂妄,莫恃功而骄。
樊千秋确是刘彻拔擢起来的,可毕竟与刘彻没有“关系”,而且少年得志,自然要防备,不能让他成了脱缰之马。
大汉肇建至今,功臣可不少,眼前的有卫青,过往的有韩信和周亚夫。
近者姑且不论,远者因为“恃功而骄”,断绝了“君臣恩义”的人不知几何,令人叹惋。
二是磨炼此子,让他在边塞好好读一读兵书,琢磨琢磨治军用兵之道。
当年大战之后,刘彻便从头到尾将云中之战以及河南之战梳理了一遍,他惊叹于樊千秋的胆大,却也认为太凶险。
两场大战虽取得了不世之功,可终究是以小博大,充满了偶然和冒险,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满盘皆输,全军复灭。
可以取胜一时,却难以取胜一世,想要百战不殆,要从“治军”开始,一步一步地钻研。
军纪执行、军吏臧否、军阵布置、军粮补给、军营布置————千头万绪,哪一项不用钻研?
每次,卫青等人率兵弛骋大漠时,樊千秋总被安排在边塞之内逡巡侧应,只有苦劳,没有功劳。
并不是刘彻要打压樊千秋,而是想好好地锻造这把锋利的刀,让它能用得长久些,莫轻易折断。
至于今次在灞桥上大费周章,又是从蜀地调来不熟礼制的官员充任太祝令,又是借祭高庙为由调走其他属官,又是让尚书台下诏,又是在乐官舞官当中安插亲信————都是为试探他的“诚心”。
刘彻要试探此子,看看这市籍公士出身的小吏在平步青云后,还有没有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中。
这几年,刘彻虽未召见他,却时不时给他去信,让此子在研读兵法之馀,莫要忘了读书、学礼。
徜若樊千秋看穿了灞桥上的“迷魂阵”,那他平日便遵从了刘彻的教导,好好地读书、学礼了。
若他熟视无睹,没有看出此局,那便是对自己的话虚与委蛇,甚至阴奉阳违了,这绝不可饶恕!
刘彻会以此为借口,让朝中的言官联名弹劾他,而后自己再在未央殿力排众议,对他恩威并施。
有了这个布局:要么,樊千秋是一个成色十足的忠臣;要么,刘彻可以展现自己的仁德和宽宏。
总之,他这皇帝是绝不会输的。
刚才,听到是樊千秋跪在北阙,刘彻先是惊喜,看来此子并未对自己阳奉阴违,确实洞察此局。
可是现在,他眼前又蒙了迷雾,他实在搞不懂,樊千秋为何要在灼灼烈日之下,跑到北阙跪请?
刘彻看着殿外刺眼明亮的天空,陷入思索之中,殿外的内官感觉到皇帝的怒意,不敢擅自说话。
“父皇,是阵斩军臣单于的樊将军吗?”刘据昂着脸,扯了扯刘彻袍服的下摆,一脸天真地问。
“恩,是樊将军。”刘彻淡淡地看了一眼刘据,有些心不在焉地摸了摸他的头,思绪仍在殿外。
“父皇,孩儿能见到樊将军吗?”刘据眼巴巴地看着刘彻,又摇了摇袍服下摆,眼中尽是渴望。
樊千秋的事迹早就在长安传开了,孩童平日骑竹马学汉卒,都要抢着当樊将军,刘据也不例外。
“恩,你是朕的儿子,大汉皇子,想见谁,就能见谁。”刘彻终于笑道,刘据一喜,雀跃起来。
“据儿,你把这十个字临写十遍,朕就将樊千秋叫来。”刘彻指了指自己最开始教的那句话道。
“诺!”刘据忙起身,一板一眼地对着刘彻行了一个礼,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自己专属的小案前。
“荆,给据儿备笔墨。”刘彻挥手说完,便走到了殿门,居高临下地俯视跪在门口的这个内官。
“只有樊千秋一人吗?”刘据冷声问道。
“跪请的只有樊将军,但他把派去迎他的太常寺属官以及乐官舞官都绑到了北阙。”内官忙道。
“什么?全都绑了?!”刘彻难以置信。
“正是!就在北阙下,起码有上百人,”内官不敢抬头,只是又道,“御史大夫已知晓此事了,是他派人送来口信的。
“荒唐!”刘据勃然大怒,高声斥道,“樊千秋为何要将这些人绑起来?这竖子要做什么!?”
“贱、贱吏不知,御史大夫派来的人亦不晓得此事原委,但派人去问了。”这内官俯身更低了。
“你立刻去御史大夫府,让韩安国亲自问清此事的原委,再火速来见朕。”刘彻猛地拂袖说道。
“诺、诺!”内官应答,连忙站了起来,准备去传口谕,但是他还未抬脚,却又被刘彻叫住了。
“罢了,摆驾北阙,朕要亲自去看看。”刘彻冷静说道,他倒想亲口问问,这樊千秋要做什么。
“陛下,时近正午,暑气炎热,恐怕————”荆忙走过来,向皇帝低声进谏。
“暑气?朕又不是那孱弱的世家子弟,更有天命作庇护,何惧区区乌金?”刘彻冷笑着拒绝了,轻篾地看向天上的日头。
“贱臣愚钝不明,请陛下恕罪。”荆连忙行礼再请罪道,他在皇帝身边伺奉十几年,时时刻刻都很谨慎,不敢松懈片刻。
“你在此处陪据儿,不必去了。”刘彻扔下这句话之后,立刻抬脚走进了烈日之下。
一刻不离候在殿外廊下的内官、郎卫和仪仗见皇帝出去,“呼啦”一声全跟了上来,簇拥着刘彻,有些混乱地赶往北阙。
从清凉殿到北阙并不远,约有三四里,刘彻嫌乘舆太慢,不愿乘坐,而是大步前行,所以走了两刻多钟,便到了北门前。
此刻,已是午初时分了,烈日高悬在空中,宣泄着热量。
丹墀上并没有种树,日光直截了当地照在光滑的金砖上,让此间的温度格外地灼人。
虽有内官撑着一把巨大的华盖为刘彻遮阴,还有人扇风,但是他一路急急忙忙赶来,此刻也热得满头是汗、衣衫湿透了。
而跟随他的众扈从,更是已经大汗淋漓了,他们只能直接站在烈日下,挤成了一团,只为了不挡住皇帝的凉风。
刘彻站在华盖之下,目光投向远处的北阙:在两座高大的建筑物之间,跪着一个人。
虽然距离二百多步,刘彻仍然认出这个人,正是樊千秋。
此子全身穿着铠甲,就这样跪在烈日之下,竟有些苍凉。
刘彻蹙着眉看了看,又将视线转向了西边,那里专门用来给进宫的百官公卿停车马。
此刻,那里站着数百人,有甲胄齐整的兵卒,也有被绑起来的太常属官和舞官乐官。
好啊,这樊千秋真的把灞桥上的官员都绑了!真是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