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强压着心中的怒意和不满,将视线重新投向樊千秋,他倒想看看此子要做什么。
先前,韩安国也得知皇帝驾临,一路从御史大夫府赶来,与皇帝前后脚赶到了此处。
“微、微臣御史大夫韩、韩安国问陛下安。”满头是汗的韩安国拜在了刘彻的面前。
“你知晓此事了?”刘彻并未让韩安国起身,而是朝双阙之下的樊千秋扬了扬下巴。
“微臣已知晓了。”韩安国如今快六十岁了,他见窦婴还稳坐丞相位,便更谨慎了。
“他因何故跪请?”斜视地又问道
“樊将军说,今日太常寺属官在灞桥接他时,礼乐歌舞逾制了。”韩安国连忙再答。
“如何逾制?”刘彻脸色稍和,若无其事道,此事他并未告诉任何人,韩安国和窦婴亦不知晓其中的原委。
“先是用了《文武》,后来虽然改成了《安世曲》,却又用了变征调,而且舞八佾,乐器编钟亦有逾制。”韩安国上报道。
他同样亦是满心狐疑,要说派去的太常寺属官是新进拔擢的,对礼制舞乐不熟悉倒也罢了,但那些乐官舞官不应该出错啊。
难道,真有人要构陷刚刚回朝的樊千秋?难不成是丞相窦婴起了什么心思,要治治樊千秋?可若是如此,应该会与他通气。
此事可大可小,说不定又藏着什么惊天阴谋,他这“落了势”的御史大夫可不敢参与其中,胡乱地置喙。
韩安国跪在地上,偷偷看了一眼身前的皇帝,忽然惊讶地发现对方面目平静,转而有喜色,丝毫不见怒。
“祭祀太祖庙的大事近在眼前,太常寺忙碌,难免有些纰漏,樊大这竖子,当真大惊小怪。”刘彻冷道。
“————”韩安国听到皇帝此言,心中又一惊,想到一种可能,连忙把头压得更低了,与樊千秋关联的事,最好莫参与其中。
“樊千秋将此事报到廷尉或者御史大夫即可,何必兴师动众,闹得人尽皆知呢?”刘彻再道,依然无怒,竟然隐隐有喜色。
“樊将军说了,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韩安国如一个传声筒,不敢任意加他言。
“此子倒是把《论语》读得熟。”刘彻冷笑,心中却更欣慰,在最近的一封信中,他才提醒过樊千秋,让他多读《论语》。
“樊将军文武双全。”韩安国稍稍奉承一句。
“你是老臣了,不必这样跪着,快起来吧。”刘彻微微点头,韩安国心中一喜,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
“既然不将嫌犯交给廷尉和御史大夫府,他又想怎样处置?”刘彻不动声色道。
“樊将军说了,他虽然及时命车仗停住,未受《文武》八佾,但数百黔首目睹,他亦等同于逾制越矩,日后恐怕有流言————”
“所以樊将军要跪在北阙请罪,让世人知晓,礼制不可废弛,更不可擅变逾越。”韩安国边说边观察,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
“原来是请罪,不是请谏啊。”刘彻自言自语道,脸上最后一点冷漠也在烈日下渐渐化开了,他对樊千秋很满意,未负君恩!
“————”韩安国只是静静站着,心中却波澜起伏,他过往知道皇帝信任着樊千秋,却不曾想这般信任:除了卫青,无人可比。
皇帝刚刚说的这些话,初听起来是责备,可一旦深究,却能读出“关护和信任”。
韩安国的心思转了转,产生了一个想法,也许可以与樊千秋结交:日后换丞相,他能美言,最好不过。
毕竟,自己并没有与樊千秋正面结怨过;毕竟,樊千秋不是小小的千石官了;毕竟,樊千秋是卫将军。
“陛下,樊将军谨遵礼制,乃群臣楷模,微臣以为,当下书旌奖,让天下官吏效仿。”韩安国进言道。
“韩卿此议倒是切中关口,这诏书便由你来拟定,”刘彻摆手道。
“诺!”韩安国连忙答下,此举果然是一箭双雕啊,不仅猜到了皇帝的心思,也可以借机结交樊千秋。
“恩,不用诏书,改用制书。”刘彻忽然改口说道。
“————”韩安国又是一惊,而后才再答道,“诺。”
诏书和制书都是皇帝下的文书,前者是皇帝处置政务的日常诏文书,可用于颁布重大政令或表彰功臣。
制书则专门用于任免三公九卿,或者封赏重大功勋,昔日文帝便以制书任命张中为御史大夫,并赐“政斗符策”为殊勋像征。
皇帝如今要用制书向天下宣发此事,那便等同于“恩赏”了樊千秋。韩安国不免有一些嫉妒,自己还从未得到过制书的旌奖。
莫小看这一道制书,不仅仅是荣耀,更象征着皇帝恩宠。一书落地,不知多少人登门拜访,争相结交。
这更让韩安国坚定了他的想法,不能再在窦婴这老树下继续等着了,若是想封侯拜相,必须改换门庭。
樊千秋虽然比他小了三十多岁,但官场不看年龄,只看品秩,哪怕与他称兄道弟,也不算是丧失颜面。
当韩安国这宦海老手为自己谋划前程时,皇帝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前者连忙前趋静听。
“樊千秋要跪多久?”刘彻蹙眉再问道,他在华盖下都酷热难耐,樊千秋恐怕更不好受。
“樊千秋说了,他要跪三日。”韩安国低声地回答。
“跪三日?此子不是要请罪,是求死吧!简直胡闹!”刘彻再斥,心中暗骂这竖子迂腐,做做样子即可,何必如此地卖力呢?
“微臣派人请过了,樊将军却不肯起来,只让我押走太常寺属官一众人等,尽快彻查,以正视听。”韩安国佯装敬佩地摇头。
“当真是强项令!”刘彻在心中笑骂着,面上却是一本正经地说,“樊千秋忠心可鉴,他刚刚长途跋涉,怎经得起这烈日?”
“可是————”韩安国迟疑着,他还未想好怎么进言,便看到皇帝走出了华盖,顶着烈日,走下阶梯,向双阙的方向稳步走去。
“这————”韩安国心思微愣,便明白皇帝要做什么了,这是要亲自去双阙之下“劝勉”这樊千秋啊,如此恩宠,也是罕见了。
“愣着作甚!还不快跟上去!难不成要让县官被暴晒?”韩安国忙呵斥同样惊诧的内官,然后连忙跟上,众扈从亦紧随其后。
樊千秋已经跪了整整一个时辰,身上的铠甲都渐渐烫手,里面的袍服更是被汗水打湿了,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不停滴水。
若不是这几年一直在边塞打熬,经历过草原的风吹日晒,他此刻早就晕厥过去了。看来,“政治作秀”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好在,樊千秋看到刘彻已经从北门的丹墀上朝这边走了,用不了多久,后者就可以来到自己的面前,这场戏也就快要演完了。
刚才,进城之后,樊千秋便率众大张旗鼓地赶来了北阙,虽然他并没有刻意传播,却引来了许多黔首围观,更有人尾随至此。
今日,此事便可以在长安城人尽皆知吧?用这种方式重新出现在长安官民的眼中,也别有一番深意,定能让不少人震动忌惮。
自己这次回长安,要做的事情很多。
一是要“争宠”,让刘彻更信任他,洗去功臣的“跋扈”。
二是要“争事”,说服刘彻将经营西域的事情交给他来办。
三是要“争杀”,他与窦婴这一党有太多陈年老帐要算了,再留他们在朝堂,总是后患无穷,自己在长安城外,亦不能安心。
四是要“争官”,不是为自己争官,而是要替桑弘羊争官—一大司农的位置,必须要让自己人来坐,否则燧卒的粮供应不上。
纵观这四件事情,第一件最容易做,今日便可以了事,而后循序渐进,一件件做,总会有些眉目的。
樊千秋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日头,刺眼的日光入眼,让他眼前发黑,一阵恍惚,身形摇晃了起来。
他时机拿捏很准,刘彻恰好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到近处。
刘彻高大的身影快步来到他的面前,将日头将将遮住。
因为背光和眼晕,樊千秋看不清楚,他顺势眯着眼睛,有些恍惚懵懂地抬头看去,那“跪罪忠臣”的模样,扮演得恰到好处。
“是、是陛下?”樊千秋虚弱地抬起手,疑惑地问道。
“樊千秋,你是来跪罪的,还是来求死的?”刘彻问。
“————”樊千秋并不回话,而是勉强跪直了,再下拜,哽咽地说道,“末将樊千秋,敬问皇帝安!”
“免————”刘彻话未说完,樊千秋竟然有些僭越地抢在皇帝面前直身抬头,用错愕的眼光打量起来。
“两年不见,大、大兄竟然也两鬓染霜了。”樊千秋的眼睛红了起来,此刻的悲戚,一半真一半假,虚与委蛇,他很熟练了。
果然,刘彻微微一愣,眉间的皇帝威严被这一声“大兄”给化开了,是啊,他曾经与樊千秋说过的,可称呼自己为“大兄”!
短短一瞬间,复杂的情绪涌上了刘彻的心头,让他思绪万千。
曾经,有无数人称呼自己为“大兄”,他们有些死了,有些还活着,有些音频全无————但无一例外,都不能再叫他一声大兄!
与樊千秋相交的一幕幕在刘彻的眼前飞掠着,让他一阵唏嘘。
那时,樊千秋不知自己是皇帝,却视自己为兄长挚友;而后,又数次为自己立下大功;现今,更是谨小慎微,不忘昔日情谊。
自己身为天子,又怎能疑他呢?
此外,还有那句“两鬓染霜”,也无人敢对他直言,哪怕是皇后也知道他忌讳此事,每次给他梳头,从来都不曾提起过白发。
樊千秋能看见这白发,能脱口而出,不是因为孟浪,而是真将自己视为他的大兄了。
自己又怎可没有兄长的样子呢?
“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刘彻在众人惊诧骇然的目光下,将这句话脱口而出—一几乎等于是认下了樊千秋这“兄弟”。
“————”就连这一幕的“始作俑者”樊千秋都产生了一阵恍惚,刘彻这千古一帝这么好糊弄?居然被一个“大兄”忽悠住了?
抬头看着苍老了不少的刘彻,樊千秋思绪非常复杂,他又想起了自己曾想过了无数遍的念头,刘彻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耗尽毕生心血,献出无数人的生命,甚至连血亲都不曾放过,只为了大汉强盛————他究竟是好大喜功,还是想让天下繁盛?
樊千秋的眼睛被日光照得发晕,他看不清近处的刘彻,亦看不清未来的大势。在这潮流之下,不管如何,只能跟着刘彻往前。
“来,不必跪着,快快起来!”刘彻只是平静地说着,将备好的“劝勉”之语尽数收好,而后伸手将樊千秋从地上扶了起来。
“————”樊千秋这时才作如梦初醒状,半真半假地徨恐又拜,“陛、陛下,是微臣孟浪,刚刚一时恍惚,失言了,请降罪。”
“,何必徨恐,你与朕相识于微末,这份情谊最不能作假,”刘彻竟叹道,“朕乃寡人,薄情寡恩,能有二三好友不易。”
话已至此,樊千秋此刻哪怕在“演”,也不可能没有丝毫动容,他借着刘彻那双有力的手,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挺直腰杆。
“好!果然有了边塞宿将的勇武!朕没看错你!”刘彻笑赞道,樊千秋连忙请谢,刘彻却笑着摆手拦住,只让前者少些虚礼。
“据儿如今四岁,一直闹着要见见阵斩军臣单于的樊将军,他此刻在清凉殿临字,你与朕同去。”刘彻再次打趣,手未松开。
“原来是刘据啊!当然要见上一见。”樊千秋在心中感叹,口上则躬敬地回了一个“诺”。
“走!跟朕回宫!”刘彻大手一挥,便拽着樊千秋的手转身朝未央宫的方向大步走去,一众扈从又乱糟糟地称诺,尾随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