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侯?”刘彻沉吟了几遍,觉得这封号甚吉,眉眼间终于有了隐隐的笑意。
“好!荆,拟诏!封樊千秋为安阳侯,食邑八千!”刘彻豪迈地说完这句话后,又赏了樊千秋许多丝帛金玉,零零总总,起码有数百万钱之多。
这时,殿外的雨终于小了一些,今日一口气做成三件大事的刘彻终于是尽兴了。
中朝改制和直通章奏这两件事还有许多细节要谋划,但大势已经无人再可阻挡。
皇权增强,相权减弱:身为皇帝,他可以在大汉这块巨大的棋盘上继续落子了。
边打匈奴,边收皇权,两者循环,建功不停,掌权不断,他离千古一帝便近了。
刘彻背着手站在榻前,志得意满,抬手指道,“雨好象停了,将殿门打开吧“”
“诺!”守在门边的郎卫打开门。
未央殿骤亮,一股冰冷凌冽的寒风随之而来,刘彻很是惬意,群臣却有些颤栗。
“朕有预感,还有捷报正在传来。”刘彻看着渐渐亮起的天,似在自言自语道。
“————”群臣沉默着,不敢打扰皇帝的兴致。
“今日朝议到此为止,诸位爱卿回去用午膳吧。”刘彻亦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
“诺!”群臣齐声道。
元朔元年,九月二十午正时分,云中城北城墙的门楼下,樊千秋背手极目远眺。
阴山之战距今已有一个多月了,塞北的秋日又凛冽许多,晨间薄暮之时,甚至还有了初冬的寒意。
放眼望去,四野尽是枯草落木,满目萧瑟,一耳苍凉。
和远处的自然之景相比,近处的城内城外却是一派繁忙,各项重建之事正有——
条不紊地徐徐推进着,进度比想象中要快。
内城外郭的尸体已尽数填满了,未有大疫,倒是件幸事。
大汉的兵卒黔首都埋在东郭外,新坟累累,竟有两万座,飘白挂青,在郭外连绵十里,人流不绝,哭声一直响到薄暮。
至于入边的匈奴贼寇,则埋在北郭三里之外的官道边上,得冢十座,堆土高达十馀丈,数里之外,亦可看得一清二楚。
为了让世人谨记此役,樊千秋命人在这十座大家前立碑,上书“贼家”二篆字。
除此之外,他还命人在军臣单于被杀之处建了一座小城,自题“杀酋城”为名。
从今之后,往来云中阴山的大汉黔首,都能“登贼家,游杀酋”,凭吊这场大战,不忘大汉军威。
经此一役,除了兵卒,云中一共折损了万馀黔首丁壮,元气大伤。耕种放牧、修路筑城、徭役差遣都缺乏人力,难以为继。
好在樊千秋大破白羊部和楼烦部之时,救出了五千黔首,全都落籍在云中,恰好填补了一半缺口,重建之事才没有被眈误。
这半个月,云中城各闾巷常常有婚乐传出来,多是城中的寡妇嫁给了外来的鳏夫。
不是黔首无情,更非黔首滥情: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相互扶持,人之常情。
至于被俘虏的四万匈奴人,自然不能留在云中这边塞重地,已尽数迁往赵地一带,分批置入郡县,日后再慢慢地移风易俗。
而那数十万匹的牲畜牛羊,一部分留给了俘获的匈奴牧户,另一部分则分发给云中郡的汉民黔首。
总之,边塞的恢复能力超出了樊千秋的想象,不管是这座城还是城里的人,都在顽强地恢复生息。
每日,樊千秋处置完总督府和郡守府的政务,总是要登临云中的四面城墙,看看城内城外的景致。
只有看着城中黔首的生活一点点恢复到过往,他才能将萦绕在脑海中那些血淋淋的画面稍稍驱散。
若是可以,他倒愿天下所有的兵卒将军都没有立功的机会。
秋风吹拂,日头被一片薄薄的乌云遮住行迹,天气更凉了。
已经站了小半个时辰的樊千秋感受到了寒意,转身要离开。
司马迁和桑弘羊神色匆忙地从城下跑了上来,行礼再问安。
“将军,有消息了。”桑弘羊的伤还未痊愈,脸色还有些发白,但他早已经开始回衙处置政事了。
“县官————下诏了?”樊千秋问,带到云中的信鸽都用完了,新的还未送来,所以他并不能比别人更早地知晓长安城发生的事。
“正是,卫广九月十五到了长安,县官当日便下了诏书,如今恐怕已经到西河郡了。”桑弘羊道,眼中闪铄着亢奋和激动的光。
“县官,有何旨意?”樊千秋问,这消息定是卫广派人送来的,紧赶慢赶,能比诏书快一两日吧。
“将军擢为卫将军,封安阳侯,食邑八千户!”桑弘羊颤声道,眼中的亢奋和激动又化作了羡慕:大汉哪个好男儿不想封侯呢?
“刘彻好大的手笔。”樊千秋心中苦笑着摇头,不管是封侯,还是拜将,都是他来到大汉的夙愿,如今实现,却并不觉得喜悦。
甚至,还有一些压力,甚至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当初,他是一介市籍,汉匈之战极可能被征调来塞北,所以才逞强斗狠,只想脱去那危险的市籍。
后来,他有爵位官职,地位名望早已经远超普通黔首,反而来到了塞北,投身到了这场大战之中。
如今,他是上将列侯,不知被天下多少官民羡慕嫉妒,却仍然身不由己,比以前更觉得惴惴不安。
刘彻,确实慷慨大方,但是也当真薄恩寡义啊。
重号将军也好,万户列侯也罢,既是皇帝恩宠,更是被猜忌怀疑的起点。
今日,自己势单力薄,皇帝不会疑他。可来日,随着他的军功慢慢累积,跟随在自己身边的属官步步拔擢,亦会逐渐形成气候。
他自己也许不想结党,可这些属官会自成一党;这些属官也许不想结党,外人定然会污他们结党;外人不敢污他们结党,那猜忌之心集极重的皇帝,同样会将他们视为一党。
是否结党营私,他樊千秋可说了不算。
他和卫青霍去病不同,虽受刘彻重用,却并不是外戚,无半点血缘关系。
立功越大,地位越高,越容易受猜忌。
何况,朝堂上还有许多嫉妒他的官员,时不时上眼药,让人防不胜防啊。
现在还不至于到辞官的地步,却也要加倍地谨慎小心,不留下任何纰漏。
“重号将军,八千封邑————县官抬爱,本将徨恐啊。”樊千秋笑着摇头。
“这是县官对将军的信赖和仰仗,将军倒不必徨恐。”桑弘羊出言劝慰。
“卫广的书信在何处?”樊千秋问道,桑弘羊立刻将帛书呈送上来,前者接过打开,细细读着。
卫广非常细心,他按照樊千秋的吩咐,将那日皇帝和群臣在朝堂上的言行巨细无遗地记了下来。
樊千秋一字一句地看着,对当时的情形有了大致的了解。
他没想到,最后站出来为自己说话的竟然是张汤这酷吏。平日看他不苟言笑,对属官却很回护。
日后,不管张汤遇到了什么变故,樊千秋都要保上一保。
感叹之馀,他的视线落在了窦婴的名字上,这苍颜匹夫,竟然如此奸猾狠毒,时时都想让他死!
“窦婴啊,当真想让我死啊,那倒要看看,何人先入土。”樊千秋冷笑摇头,给窦婴记上一笔。
不过,更让樊千秋惊讶的是,刘彻竟然雷厉风行地推行了“中朝改制”“章奏直通”这两件事。
比原来的历史倒要早了一些。
看来,什么事都变得更早了。
“————”樊千秋没有再多问,而是看向了已数次欲言又止的司马迁——他半个月前被派往了雁门一带,打探卫青所部的消息。
“车骑将军,是否有消息?”樊千秋问道,这才是他最关心的事情。
“————”司马迁飞快地点头。
“如何?”樊千秋立刻追问。
“大捷!”司马迁脱口而出,喜色溢于言表,樊千秋闭眼沉默片刻,心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说说。”樊千秋睁眼问道,心中最后的那块石头终于是落了下来。
“车骑将军率部奔袭三千里,故技重施,再次袭击了匈奴祭祖圣地龙城!此次龙城空虚,卫将军兵马更多,斩首上万级!”
数年之前,卫青第一次出塞,便袭击了龙城,那时因为快进快出,并未久留,只杀了七百人。今次,倒弥补了上次的遗撼。
“还有呢?”樊千秋再问道,若只奔袭龙城,卫青所部早就应该回来了,不会现在才回汉塞。看来,后面还有更多重头戏。
“回师途中,遇到了北撤的伊稚斜所部,车骑将军率部伏击夜袭,斩两万人!得牲畜数万!”司马迁再道,目光愈加激动。
“好!甚好!”樊千秋拍手,虽然不知始末,他却也能从这字里行间感受到了震颤,卫青平日低调,行军作战倒雷厉风行!
“恩?等等,伊稚斜怎会还有两万人让卫将军掩杀呢?还有那数万牲畜,从何而来?”樊千秋问道。
“伊稚斜离开云中时便承继了单于王位,一路北撤,一路收拢残兵馀部,遇上车骑将军之时,已有十万人。”司马迁答道。
“伊稚斜逃脱了吗?”樊千秋急忙再问,世事难料,塞北的历史已被自己彻底搅乱了。
“当时单于本部人马太多了,其馀各部匈奴人也正向单于本部靠拢,车骑将军未久留,并未捉到伊稚斜。”司马迁遗撼道。
“没想到,竟是伊稚斜成了此役最后的胜者,看来,他将是大汉下一个心头大患了。”樊千秋沉声摇头道。
“匈奴人今次折损颇多,三五年之内都难成气候了,汉塞黔首倒能过几年好日子了。”桑弘羊亦叹气说道。
“未必,匈奴人奸猾,绝不会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樊千秋叹罢,却看到司马迁眼中的光还亮着,问道,“还有?”
“而后,车骑将军所部又碰到了在阴山以北逡巡不去的左贤王部,双方血战三日,左贤王被阵斩了!”司马迁终于说完了。
“当真?”樊千秋惊喜地问道。
“首级已送往了长安,很快便要与军臣单于的人头摆在一起了!”司马迁笑着道。
“好好好!大兄壮哉!本将只是侥幸取胜,大兄才是常胜将军!”樊千秋大笑道。
他此刻的谦虚与称赞都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他虽然取得了大胜,却也是“盗用”了卫青迂回河南地的谋划。
而且,卫青立下的功劳越大,他樊千秋便越安全—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如今不愿也不敢当汉军的柱石。
有卫青这棵大树在前头挡着,他这棵小树便也能少受一些风雨。
“桑弘羊,本将要向县官上奏书,由你替我转录。”樊千秋道。
“诺!”桑弘羊二话不说,从囊中拿出了笔墨简牍,准备记载。
“一是呈请皇帝,在云中城西北、河南地北面筑城,名为朔方!再请皇帝征调十万黔首屯驻,拱卫河套。”樊千秋沉声道。
“诺!”桑弘羊飞快记着,此事他们已经商议多次,早有眉目,只要建了这座朔方城,河南地便有了屏障,匈奴人再难涉足。
“二是呈请皇帝选贤举能,尽早派人来任云中郡守,”樊千秋想了想又说道,“要加之一句,便说本将才浅,难以兼顾。”
“诺!”桑弘羊明白樊千秋是在“自请削权”,连忙如实记下。
“三是向皇帝陈情,便说八千户封邑太过丰厚,本将受之有愧,恳请削减五千封邑。”樊千秋万万不敢接手这烫手的山芋。
“五千户?将军,县官有千金买马之意,恐怕不会同意削减。”桑弘羊劝道,他在皇帝身前伺奉十几年,看得出此举深意。
“那就加之一句,徜若皇帝不同意削减,我樊大永不回长安!”樊千秋再道,他知道刘彻定然不会同意,但样子是要做的。
“这————”桑弘羊和司马迁一脸的惊愕,这岂不是在威胁皇帝?
“将军,言辞要不要柔和一些?”司马迁两人对视一眼又问道。
“不必,本将乃市籍出身的小人,说话癫悖粗鄙一些,县官不会在意的,最多只是训斥几次。”樊千秋微笑,亦揣圣心道。
“将军瑞智谨慎,我等甚是佩服。”桑弘羊由衷说道,经历了“恤赋”一事,他对自己曾敬畏信赖的皇帝有了些新的见解。
“此外,还有一事,与卫大兄有关。”樊千秋沉思片刻又说道。
“另外,还要在奏书里称颂车骑将军的功劳,要留下一处笔误,在车骑将军前加之一个大字。”樊千秋当然也会动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