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阴着脸听着江神对樊千秋的奏劾,疑怒交加,他对樊千秋在边塞的种种举动略知一二,虽有操切,却不至论罪。
平日里,朝堂上也常常有官员上奏弹劾樊千秋,但大多数也只是让刘彻下一道敕书申饬告诫,还远不到要置他于死地的地步。
毕竟,禁绝汉匈货殖的成效明晃晃地摆在众人的面前,总不能因噎废食,因为一些琐事细节,就罢了他的官,再下狱治罪吧?
可今日,江神这是冲着“索命”来的啊,他刚刚罗列的这几条罪名,够让樊千秋丢官下狱了。
“这竖子,又是哪里惹到这些衣冠禽兽了?”刘彻在心中暗骂一句,却面色平静地看向窦婴,后者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呈上来。”刘彻不动声色地指了指江神道。
“诺!”江神高举奏书,内官荆忙走到殿中,将写在丝帛上的奏书接过来,
再呈到皇帝御前。
“——”刘彻打开奏书,从头到尾细细读着。
江神虽然言之凿凿地给樊千秋定下了三大罪,可奏书上只记了一个案子:樊千秋枉杀行商案。
刘彻倒是隐隐约约记得这个案子,只是在樊千秋的奏书里,此案却有着另外的一个名字——云中县刁民私通匈奴案!
从名称上看,两个案子是天差地别的两件事,但究其根本,却毫无疑问地指向了同一件事情。
当初,看到樊千秋的那道奏书时,刘彻并未对此事太上心,左不过死了百多个云中郡的刁民,对大局自是无伤大雅。
如今,在江神的奏书里,却将云中城“危急”都归结到了此案上,
不禁让刘彻起疑。
一是疑江神等人有阴谋,二是疑樊千秋有隐瞒一这竖子,不会真的为了邀功,大杀良善吧?
仓促之间,刘彻也想不明白其中缘由,但他知道此事与边塞战事有关,所以立刻便警觉起来。
不管何人,想要搅乱边塞的局势或者已经搅乱边塞的局势,便要问罪,绝不可以有任何姑息!
良久之后,刘彻“啪”地一声,不轻不重地将奏书拍案上。
殿中群臣立刻惊醒过来,纷纷抬头,齐齐地向他投来目光。
“荆,先将这道奏书递给诸公传阅,”刘彻随意地指了指,“再去宣室殿,
将樊千秋所写的《行商私通匈奴案奏》取来。“
“诺。”荆答完,便将江神的奏书带到了殿中,恭躬敬敬地放到窦婴案上,
而后连忙又赶往宣室殿取樊千秋上的那道奏书。
待荆回到殿中时,诸公刚好看完江神上的奏书。
“把樊千秋这道奏书也给诸公看看。”刘彻道。
“诺!”荆又将樊千秋的奏书放在了窦婴案前。
一刻多钟之后,樊千秋的奏书也被诸公看完了。
“诸位爱卿,两道奏书尔等到都看了,有何高论,直言无妨。”刘彻波澜不惊地问道。
“——”殿中只是沉默,没有人作声,此事牵涉到了两个朝臣,更与边塞军务有关联,事发突然,何人敢妄言?
“江神,你刚刚亦看过樊千秋的奏书了,依你所言,樊千秋这道奏书欺君?”刘彻问。
“樊千秋所奏,皆一面之词,恐怕难以取信。”江神直言不讳,腮下的胡须不停颤斗。
“张汤,这是三个月之前的旧案了,可有定论?”刘彻转向廷尉张汤,阴沉着脸问道。
“此事,下官确实见过爰书和证词,但未有定论。”张汤起身到殿中,有些迟疑地答。
“为何?”刘彻蹙眉问。
“按制,此案牵涉过大,需要仔细地复查,故微臣又将此案呈到了丞相府,
等侯府议。”张汤朝窦婴微微倾身。
“丞相,此事议过了?”刘彻转而再问道,心中有些恼怒,他本就因为云中城危急之事焦急,如今怒火更旺了。
“此案,尚未复核人证和物证,所以还不曾召集诸公到相府来议论。”窦婴不动声色地答道。
“过去几个月了,为何不复核?”刘彻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再问,“当日你派鄢福禄去押解丁充国,不该顺势复核此案吗?“
“鄢福禄,你来奏对。”窦婴往身后看了看,后排的鄢福禄连忙站起来,匆匆走到殿中,佯装惊恐慌乱地下拜。
“鄢福禄,可曾复核?”刘彻心情本就不悦,如今得知此案悬而未决,又似乎有隐情,自然又生出了被他人愚弄的不满和怨气。
“回禀陛下,微臣确实去了云中,但不曾复核。”鄢福禄答道。
“何故拖宕?你是不是在徇私?”刘彻脸色骤冷。
“这、这——”鄢福禄支支吾吾,露出迟疑之色,果然有隐情。
“鄢福禄!支支吾吾作甚!”刘彻见状勃然大怒,手拍御案道。
“哗啦”一声,案上的白玉笔架被震翻了,各色毛笔洒落一地。
“微臣该死,负了圣恩!”鄢福禄忙顿首,仿佛受了巨大惊吓。
“莫当磕头虫!如实说!”刘彻心中更烦,险些抓起狼毫掷下。
“微臣当日到了云中城后,先是查了丁充国贩私案的人证物证,并无什么纰漏;而后又核查了此案的人证物证,也似无纰漏。“
“恩?既然核查了人证物证,刚刚为何又说不曾复核过,前言不搭后语,你这官是不是不想当了!?”刘彻又重重地拍案斥道。
“人证物证虽没有纰漏,可下官走访民间,却得知死去的行商黔首过往皆良善,绝无通匈劣迹,便觉得蹊跷。”鄢福禄忙解释。
“蹊跷?只是因为蹊跷?”刘彻眼神锐利。
“正是。”鄢福禄忙答,“正因为有蹊跷,所以丞相才要压下,还不成府议过。”
“丞相,所以——此案一直都压在丞相府?”刘彻看向了窦婴,仿佛询问其缘由。
“回禀陛下,确实如此,老臣亦觉察到了蹊跷之处,便想日后再派人去仔细核查,便压了下来。”窦婴心平气和地说出了缘由。
“——”刘彻心中冷哼了一声,又转向了江神逼问道,“江神,依你所奏,
你觉得这是冤案,是樊千秋指黑为白?扰乱民心?“
“陛下圣明,一语中的。”江神忙不迭地又磕头顿首。
刘彻心中的狐疑渐渐加重,只觉得眼前的局势被浓重的雾气遮挡住了,难以看清。
看眼下的情形,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是冲着不在场的樊千秋来的,可谁又说得准呢?
焉知不是窦婴等人趁着边塞危急忽然发难,想借此来改变“举国征北”的国策呢?
这充兖诸公倒是不敢做出“谋逆”的歹事,却会请求“罢兵停战”“休养生息”。
一旦如此,自己通过“对外征伐”创建功业,收拢朝权的谋划恐怕便要暂缓中断。
这是刘彻不能接受的!
三日之前,云中城危急的军情刚刚传来;三日之后,江神便当众弹劾樊千秋“动摇军心,失城失地”,这才是最大的蹊跷。
樊千秋啊,你为何要姑负朕的殷切厚望,失了云中城呢?未必是你过错,却终究是被窦婴和江神这些“老臣”找到了由头。
别无他法,暂且见机行事,若迫不得已,只能先扔出樊千秋,让他来背失地之责。
想要通过“攻讦”樊千秋,来质疑征北,这是刘彻不允许的。
毕竟,他刘彻才是天下复兴的关键,威望绝不可有半点受损!
“丞相,依你之见,江神弹劾樊千秋一事,应当如何处置?总不能也按下不表吧?”刘彻做好了决定,语气倒和缓了许多。
“县官果然起疑了。”窦婴心中暗自一喜,他从皇帝短暂的沉默中,猜到自己和鄢福禄的谋划奏效了,他要的便是这结果。
“虽然也可按下不表,但终究是权宜之策,如今云中城为匈奴所破,边塞情形危急,徜若不追责清楚,恐怕会军心崩溃。“
窦婴话音还没有落地,江神连忙接着道,“丞相所说乃正理,值此新败,当查首犯,绳之以法,否则——会留下遗害啊。“
“张汤,樊千秋仍是廷尉寺的属官,你怎么看?”刘彻问道。
“下官以为,江神所言,乃莫须有。”张汤看到此事与“云中城破”联系到了一起,亦觉得棘手,虽出言辩解,声音不大。
“莫须有?因此案而死的行商有上百人,牵扯之人更有近千,若人人通匈奴,云中城早就是匈奴人的云中城了!”江神道。
“此乃推论,不值一驳,要有真凭实据。”张汤向皇帝行礼,他明白自己不是要说服江神和窦婴,而是要说服榻上的皇帝。
“江神,你可有证据?”刘彻睨之问道。
“微、微臣并无证据!”江神摇头说道。
“无证据,岂非构陷?”刘彻阴沉地问。
“下官只看出了端倪,故上书弹劾,至于其中原委黑白、是非曲折,自然要有司明察!而且、而且——”江神吞吞吐吐道。
“休要吞吞吐吐,直言即可!”刘彻最恨吞吞吐吐之状。
“而且今日大汉,乃明君治世,断然不会有言获罪之事,陛下绝不会让大汉重蹈暴秦的复辙啊。”江神哀嚎着匍匐了下去。
“——”刘彻听到此处,倒哭笑不得了:江神的腰今日倒是够硬啊。
这江神身为少府,掌管着内廷里的私库,几乎便等同于皇帝的家令,平日奏对的时候,总是唯唯诺诺,很少会找出来挑事。
更别说象现在这样进言:看似奉承皇帝,实则是在用大义“胁迫”。饱读经书的文学贤良倒是精于此道,江神却从未用过。
当真是有些稀奇。
而且,刘彻虽看穿了对方的圈套,却又不得钻入这套中:总不能否认自己是明君,总不能说大汉不如大秦吧?
“朕以前倒是没看出你善于辞令。”刘彻冷哼了一声,明褒实贬——江神说不出这样的妙语,背后定有高人!
“陛下谬赞了,微、微臣只是心系国事,口不择言。”江神直起身来,极为勉强挤出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丞相,如今两面僵持,你以为当如何?”刘彻问道。
“老臣以为,可让堂上诸公都来说说。”窦婴微笑道。
“众位爱卿,可有话说?”刘彻从皇榻上站起身说道。
他此时才发觉,李广和程不识正率兵在渔阳一带守备,都不在长安一这两人算是少数与樊千秋交好的重臣。
他们不在殿中,樊千秋的助力便更少了。
至于义纵和主父偃之流,过往虽然也帮樊千秋说过话,但今日之事太过紧要,又与兵事相连,恐怕不会插手。
张汤,倒要孤军奋战了。
果然,殿中群臣陆陆续续有人出来附议,绝大多数都站在了江神这边。
其中不只有与江神、窦婴走得近的朝臣站出来附议馀奏,许多贤良文学也起身进言指责“樊千秋滥用刑罚”。
看这些贤良文学气势汹汹的模样,想来对樊千秋的“酷烈”记恨许久了,今日总算是抓到机会好好地弹劾了。
“樊千秋不过是市籍公士出身,更是私社的子弟头目,幼时便勇伶私斗,德行稀疏,骤然得县官拔擢,却不知修德啊。“
“昔日樊千秋为万永社社尉时,曾挑起两社大肆械斗,死伤不少,丢相之侄,俊荣挺拔,亦殒命其中,樊千秋之过也。“
“樊千秋之后又当了长安游徼,常常重典重刑,曾一日之间杀亭长乡佬数十,虽符律法,却不免亏德,不可以为教也。“
“他蝇在所辖的闾巷大捕盗贼,闹得人心惶惶,许多一时失足的良顺,也被逼入了歧途,有家不能回,民间怨言颇多!“
“故丢相田虽不修德行礼仪,但终究是艺公,樊大竟乌尸上门,那天雷恐怕不是冲着田公去的,而是冲着樊大去的!“
“游徼乃小吏,常要对付刁民,尚可酷烈一些,他当了荧阳令后,仍不悔改,重典重刑,荧阳流血颇多,伤天子明德。”
“是极!是极!馀人不读儒经,一副法家模样,更不学无术,只会用刑用典,实在无德,当罢官再下狱,追究其罪责!“
“蝇有馆陶公主和堂邑侯之死,明明可以晓之以情,他却杀得人天黑地,哪里像萝官吏,与游侠倒相似,绝非正道啊。“
“樊千秋今次身负君命和君恩,前往边塞禁绝货殖,本该以道德教化之,他却一意孤行,让边塞成血地,实在是狂悖。“
“是极!是极!若不是他手段酷烈,怎会惹来祸事,匈奴人亦不会犯边,失城之罪、丧民之罪都应当由樊千秋来背负。“
一时之间,樊千秋这几年里做的事情都被翻了出来,全都成了他“滥用酷刑、尚刑缓德、癫悖慌乱、无法无天”的注脚。
大殿之中,竟起了“倒樊”的风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