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行事，颇有其祖父朱棣的果决之风。
他虽然年仅十八，却自幼长于深宫，见惯了尔虞我诈与政治倾轧。
正因如此，他比谁都更清醒：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
因此他并未与父亲争辩，而是暗中授意东宫系的御史言官，在朝会上、在奏章中，不断强调此案“背景深远”、“绝非周礼一小小郎中所能策划”，要求彻查到底，揪出真正的幕后黑手。
话里话外，矛头直指远在乐安的汉王朱高煦。
这无疑是太子党对汉王党的一次强势反击，意图借此机会，狠狠打击汉王在朝中的残馀势力。
而深居宫中的永乐皇帝朱棣，对这一切洞若观火。
他岂能不知周礼是汉王的死党？
他下令严刑拷问周礼，一方面确实是盛怒之下欲揪出同党，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存着借此敲打汉王的心思。
然而，诏狱里传来的消息却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
周礼在酷刑之下，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最终只承认是自己因与林墨有私怨，嫉妒其才，故而指使刘能破坏地基，意图陷害林墨并打击太子威信。
对于是否受汉王指使，他竟咬紧牙关，无论如何用刑，都坚决否认。
这反常的举动，让朱棣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个人：林墨。
当年林墨因解缙案下狱，锦衣卫同样用尽酷刑，要其承认“结党”，可林墨硬是扛了过来，宁死不认那莫须有的罪名。
当时朱棣虽未表示，但内心深处，何尝不清楚林很可能是被冤枉的？
只是出于帝王的威严和当时打压太子一党的政治需要，他才没有释放林墨，却也没有再让人继续折磨他。
如今，周礼的表现，某种程度上与当年的林墨有相似之处。
难道周礼真是被冤枉的，独自扛下所有？
还是说，汉王驭下之严，竟能让其党羽在诏狱酷刑下也不敢攀扯？
朱棣手指轻轻敲打着龙椅扶手，眼中神色明灭不定。
他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证明此事与汉王有关。
周礼的口供，将罪行限定在了个人恩怨和部门倾轧的层面。
但是，没有证据，不代表朱棣没有判断，更不代表他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传朕旨意，”朱棣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工部郎中周礼，嫉贤妒能，罔顾国法，指使他人破坏宫城地基，其行可恨，其心可诛！着革去一切官职，抄没家产，本人……秋后处决，以儆效尤！”
处置了周礼，了结了明面上的案子，但朱棣心头的那片阴云却并未完全散去。
周礼的硬扛，刘能的诡异消失，都透着不寻常。
心绪不宁之下，朱棣再次轻车简从，来到了庆寿寺道衍大师的病榻前。
药味依旧浓重，道衍的精神似乎比上次更不济了些，但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依然清澈。
朱棣没有过多寒喧，将周礼一案的前后，尤其是周礼只认己罪、不攀他人的异常，以及自己对此事的疑虑，简略地说与道衍听。
道衍静静地听着，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话：“陛下……觊觎太子之位的……可不只是汉王啊……”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在朱棣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看向道衍，眼中精光爆射！
一直以来，他的注意力都被势力最大、表现最张扬的次子朱高煦所吸引，却几乎忽略了那个同样不安分，而可能更具威胁性的三子赵王朱高燧！
这个儿子，心性比高煦更加阴鸷野戾，胆子更大，手段也更毒辣！
赵王同样对太子之位抱有野心，并且在之前的解缙案、东宫属官案中，也隐隐有他的影子在背后闪动！
老三完全有可能利用汉王与太子相争的机会，暗中下手，行此一石二鸟之计！
既能破坏工程打击太子，又能嫁祸汉王，引得两虎相争，他好坐收渔利！
朱棣壑然开朗，心中又是震怒，又是凛然。
“多谢少师点拨！朕明白了！”
他绝不允许自己被儿子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绝不允许任何人在他眼皮底下行此鬼蜮伎俩而逍遥法外！
趁着朱棣沉思的间隙，道衍喘息了几下，话锋却悄然一转：“近日……老臣虽卧病榻，却也听闻……诏狱之中，出了一位奇才……名曰林墨。”
朱棣目光一闪，看向道衍：“少师也听闻此子了？”
道衍微微颔首，脸上竟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能在众人避之不及之时，挺身解决地基渗水之困。能在利益盘根错节之中，厘清预算，不惜得罪同僚，断人财路。更能于纷乱现场，一眼看破地基掺假之关键，直指要害……此子之才，确如利剑出鞘，锋芒毕露。更难得……竟还有那等惊世诗才，胸中沟壑，非常人可及。”
道衍对林墨的赞誉毫不掩饰，但随即，那微弱的声音却带了几分杀气：“陛下，利剑……固然是好的。能斩荆棘，能破顽敌。然，一把过于锋利，且……尚未完全掌控在持剑人手中的剑，其所向……或许能伤敌，亦可能……反伤其身啊。”
道衍没有明说，但朱棣瞬间就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林墨这把“利剑”，能力超群，但也因其能力和他目前“罪臣”且与太子关联渐深的特殊身份，变得难以完全掌控。
他现在为太子所用，破局建功，但若有一天，持剑者不再是太子，或者这把剑有了自己的意志，那对皇权而言，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如今，他不仅要防范儿子们的明枪暗箭，还要思量如何驾驭林墨这等突然出现的“非常之才”。
作为大明天子，他绝不允许自己被儿子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也绝不允许任何超出掌控的力量，哪怕是人才，脱离他的驾驭！
离开庆寿寺，返回行宫的路上，
朱棣对锦衣卫指挥使赛哈智道：“周礼一案，尚有疑点。你立刻安排绝对可靠之人，与赵王府侍读长史董子庄取得联系，令他暗中留意赵王动向，尤其是近几个月，赵王府可有异常人员往来，或与工部失踪主事刘能可能存在的关联。记住，此事需密之又密，绝不可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