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太子府例行早议。
三大殿基础部分进展顺利,朱高炽心情颇佳。
就在朝会即将结束时,工部郎中周礼突然出列,高举笏板:
“殿下!臣有本奏!”
朱高炽眉头微皱:“讲。”
周礼朗声道:“臣弹劾罪臣林墨,玩忽职守,欺君罔上!”
周礼声音尖利,回荡在殿内,令众人都是大吃一惊。
欺君罔上!?
“有完没完?!”
朱高炽只觉一股火气直冲顶门,他素来待人以宽,此刻却被周礼气得浑身发颤,肥胖的身躯剧烈起伏。
他猛地伸手指向周礼,声音都有些发抖:“周礼,你……!”
周礼梗着脖子,不甘示弱:“殿下容臣详禀,林墨主持三大殿地基,为求进度,所用结构看似精巧,实则偷工减料,根基纤弱,恐难以承受万钧之重的宫殿!此乃拿社稷宗庙安危行险,其心可诛!”
此言一出,群臣大哗!
要知道,几天前地基承重已经过测试,万无一失,怎么现在又出现承重不足的问题?
朱高炽绝不相信周礼的话,转而看向王景慎。
王景慎作为工程总监工,若是地基质量出现问题他自己肯定难辞其咎,因而出言质问道:“周郎中,弹劾须有实据。不可妄言!那日于基坑现场公开测试,你也在场,可见地基稳固可保千年无虞,何以见得地基承重不足?”
周礼显然有备而来,朗声道:“太子殿下明鉴!臣访查多名老工匠,皆言林墨所用地基结构,与古法迥异,夯土层虽分层,却薄于旧制,更在其中掺入碎石,美其名曰排水,实则削弱整体性!此非臣妄言,乃众多匠人之忧也!请陛下传唤老工匠,一问便知!”
他刻意避开了技术辩论,而是诉诸于古法和匠人经验,这在注重祖制和经验的时代,极具煽动性。
朝堂上顿时议论纷纷。
许多保守派官员趁机附和:
“是啊,宫殿地基,首重厚实稳重,林墨之法,未免取巧。”
“若真如御史所言,后果不堪设想啊!”
“还是依旧制,稳妥为上……”
朱瞻基见父亲面色凝重、默然不语,当即上前半步。
就这一个简单的动作,顿时令殿内鸦雀无声。
比起性格随和的太子朱高炽,群臣更畏惧这位年仅十八、神情冷峻的皇太孙。
此时的朱瞻基正值锐气勃发的年龄,最厌烦张口闭口“祖制”的陈腐之言,胸中自怀着一股效仿宋神宗变法图强的锐气。
朱瞻基环视殿内众臣,声音铿锵有力:“工程优劣,不尚空谈,唯看实效。周郎中若认定地基有失,就请呈上实证。无据立论,不可妄言。”
不想话音未落,周礼便高声回道:“殿下!臣弹劾林墨,绝非无据立论。据臣实地勘察,奉天殿地基已出现局部沉降!”
“什么?!”
此言一出,满堂震动。
纵使对工程一窍不通之人,也深知“地基沉降”四字的分量。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朱高炽、朱瞻基父子一时心神俱颤。
此事若深究下去,恐怕又要牵扯到“扰动龙脉”之说。
要知道,太子地位不稳,汉王、赵王虎视眈眈,芝麻点的小事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在这讲究礼制,讲究天命的时代,看似只是个工程问题,一旦上纲上线,便是人头落地的滔天大罪!
朱高炽的目光看向王景慎:“你是监工,周礼所言,你作何解释?”
王景慎早已汗透重衣。
他虽挂着总监工之名,实则对工程建造一窍不通,着实与那太监监军无异,只懂盯人,不懂工程。
正因如此,他平日大多懒得去工地。
即便去了,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
最多就是露个脸,便消失不见。
此刻被推至风口浪尖,更是如坐针毯,只能连连叩首:“奴婢这便前往查验。”
朱高炽面色铁青,厉声斥道:“你即刻随周郎中前往奉天殿勘验实情。无论所见如何,必须据实回禀,若有半分隐瞒,定不轻饶!”
太子罕见发怒,殿内顿时一片死寂。
群臣皆是面色阴沉,唯有周礼与户部左侍郎江道才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
王景慎跟着周礼,还有一众工部官员匆匆赶到了奉天殿施工现场。
一路上,周礼还在不断强调着“古法厚重”与“新法取巧”的对比,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得意。
来到周礼所指的局域,王景慎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果然,在一片刚刚完成夯筑、尚未铺设石材的地基表面,靠近边缘的位置,有一片大约十尺见方的局域,确实能看出与周边存在细微的高度差异。
这沉降并不明显,若非周礼特意指出,又或者不用水平标尺仔细校验,单凭肉眼粗略扫过,极易忽略。
但对紫禁城这种万世基业来说,“不一样”就是天大的事!
周礼在一旁阴恻恻说道:“王公公,您看,这便是证据!虽不甚明显,然地基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处细微沉降,便如堤坝蚁穴,今日一寸,明日一尺,积少成多,待万钧殿宇压上,必致倾复之祸啊!林墨此法,误国误君!”
王景慎听得冷汗直流,“倾复之祸”四个字足以让他魂飞魄散!
他不敢怠慢,立刻吩咐随行的小太监:“快!速去禀报太子爷,就说…就说奉天殿地基,经查,确有沉降迹象!”
打发走报信的人,王景慎片刻不敢停留,也顾不得仪态,几乎是跑着冲向了诏狱。
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林墨!
如果林墨也解释不了,或者这真是设计缺陷,那别说林墨,就连他王景慎,甚至可能牵连到太子,都要大祸临头!
“哐当”一声,诏狱林墨的牢门被猛地推开,惊动了正在吃涮羊肉的杨溥、黄淮和林墨。
王景慎气喘吁吁,脸色煞白,冲到林墨面前,声音都变了调:“林先生!不好了!出大事了!”
林墨见他这副模样,眉头微蹙,放下手中的筷子:“员外郎,何事如此惊慌?”
“地基!奉天殿地基!”
王景慎几声剧烈咳嗽,喘道:“周礼那杀才弹劾你偷工减料,承重不足,现在…现在果然发现地基有一片地方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