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汉王府。
朱高煦正披着一件猩红鹤氅,立于廊下。
他狠狠地将一封刚写好的密信摔在桌上。
信中是写给仍在京中的工部郎中周礼和户部左侍郎江道才的,措辞极其严厉,几乎是将二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蠢货!一群蠢货!一个小小的罪囚林墨,一份破预算案,竟然就让你们束手无策!夏原吉那个老匹夫,竟敢当众撕破脸皮!王景慎那个阉奴,也敢在东宫摇唇鼓舌!”
朱高煦本来就脾气火爆,烦躁地踱步,此刻是见什么提什么,底下的太监奴婢,没一个敢上前触他的霉头,都躲的远远的。
自从被父皇一纸诏令打发到这乐安就藩,他感觉自己正被迅速边缘化。
朝堂之上,明确支持他的重臣越来越少,丘福、张玉这些当年在靖难之役中并肩作战、力保他做太子的老将早已凋零。
眼见汉王声势渐衰,那些曾经依附他的老臣也开始见风转舵。
就连一直忠诚的张辅之流,如今虽未公然倒向太子,却也时常阳奉阴违,再不如从前那般尽心竭力了。
如今,连周礼、江道才这几个仅存的硕果,办起事来也如此不力,让他如何不恼?
更让他意难平的,是内心的委屈与不甘。
朱高煦始终认为,当年靖难之役,若不是他屡次在关键时刻率领精骑冲阵,屡建奇功,甚至多次在乱军中救父皇于危难,那场战争绝无可能仅用三年便奠定胜局!
他朱高煦是当之无愧的靖难第一功臣!
这大明江山,有他一半的血汗!
可父皇呢?就因为那该死的“立长立嫡”,就将这万里江山交给了那个又胖又蠢、走路都需要人搀扶的大哥朱高炽!
“父皇……你欠我的!”
朱高煦望着京城方向,眼中满是怨毒。
他认为父皇偏心,姑负了他的汗马功劳。
然而,愤懑之馀,一丝冰冷的理智又将他拉回现实。
他深知,大哥的太子之位,也并非固若金汤。
解缙下狱惨死,东宫属官黄淮、杨溥等人被一锅端,这两件大案,不正是父皇对太子同样心存防备、甚至刻意打压的明证吗?
既然父皇并非完全信任太子,那岂不是意味着,他朱高煦还有机会?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燃烧的鬼火,支撑着他在乐安这片“牢笼”中继续挣扎。
他绝不认命!
于是,在就藩乐安之后,朱高煦便开始了另一层面的“靖难”准备。
他利用汉王府的名义和自身的威望,暗中招揽亡命,蓄养死士,偷偷打造兵器甲胄,并以其藩王身份,用各种手段控制和训练封地内的卫所兵马。
他厉兵秣马,做着最坏的打算,也做着最美的梦,有朝一日,若父皇驾崩,而即位的真是那个无能的胖子大哥,他就要效仿当年的父皇,以清君侧之名,再掀起一场“靖难之役”!
他自信以他的勇武和多年在军中的影响力,绝对有这个本事!
他也并非孤家寡人。
虽然当年最坚定的支持者丘福、张玉已逝,但他还有三弟朱高燧!
这个同样对太子不满,同样觉得自己受到亏待的赵王,无疑是一个可以加以利用、甚至结盟的势力。
他已经在暗中与朱高燧有所连络,虽然彼此未必完全信任,但在“扳倒太子”这个共同目标上,他们有着一致的利益。
想到此,朱高煦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暴躁,眼神重新变得阴鸷而锐利。
他走到窗边,看着乐安城并不算繁华的街景,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京师,太子府。
朱高炽处理完一日政务,有些疲惫,并未直接回寝殿休息,而是习惯性地绕到了女儿德庆公主所居的宫殿外。
德庆公主是他与太子妃所出,排行老六,刚满十六岁,自出生起便比别的孩子孱弱,是太医院常年的“关照”对象。
或许正因如此,德庆公主并未养成骄纵之气,反而性情温婉柔和,待人接物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那份宽厚与通透,象极了朱高炽自己。
也因此,朱高炽对这个女儿格外怜爱,几乎每日,无论多忙多累,总要来她这里坐上一坐,哪怕只是隔着窗棂看看她读书、赏花的侧影,或是听她软软地唤一声“爹爹”,他心头的烦闷似乎便能消散几分。
今日殿内灯火温然,宫女见太子殿下驾到,连忙行礼通报。
朱高炽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惊扰,自己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德庆公主正靠在暖榻上,就着灯光翻看一本诗集,略显苍白的小脸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沉静。
见父亲进来,她立刻放下书卷,脸上绽开真心的笑容:“爹爹来了。”
“快躺着,快躺着。”朱高炽连忙上前,缓缓按住女儿肩头,自己也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细细端详着她的气色,“今日觉得如何?可还有咳嗽?太医开的药按时服了吗?”
德庆公主一一柔声答了,又道:“劳爹爹挂心,女儿觉得今日好些了。”
看着父亲眉宇间难以掩饰的倦色,德庆公主眼中流露出心疼,“爹爹处理朝政辛苦,该早些歇息才是。”
朱高炽笑了笑,拍拍女儿的手:“无妨,爹爹来看看你,心里就舒坦了。”
然后从袖中摸索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条,“喏,爹爹今日得了几个有趣的题目,拿来给你解解闷。”
德庆公主好奇地接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三道奇奇怪怪的题目:
第一则是:笼中有鸡兔不知数,头共三十,足共八十八,问鸡兔各几何?
第二则是:牧场上青草匀速生长,十头牛可吃二十日,十五头牛可吃十日,问二十五头牛可吃几日?
第三则是:九、十、八、十二、四、(何数?)
德庆公主聪慧,略一思索便觉其中趣味,尤其是那“牛吃草”,竟要考虑草还在生长,着实新颖。
她抬起明眸,笑起来眼睛像月牙:“爹爹从何处得来这般古怪的题目?倒是有趣得紧。”
朱高炽见女儿喜欢,心中大为宽慰,笑道:“是一个……嗯,一个叫林墨的官员想出来的。”
“林墨?”德庆公主微微偏头,这个名字,她近来已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前几日父皇与王公公在内室低声交谈,隐约便提及此人,语气中满是倚重。
后来似乎又听闻,连因罪下狱的杨溥、黄淮两位学士也与此人关在一处,甚至对其学问人品推崇备至。
更有几首据说是此人于狱中所作的诗词在小范围内流传,气势磅礴,连她读了都觉心神震动。
如今,竟连这等精妙的算学题目也是出自他手?
少女的好奇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圈圈涟漪。
德庆公主捏着那张纸条,问道:“爹爹,这个林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朱高炽微微一怔,并没有直接回答,轻声说道:“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