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静坐于御案之后，眸光深沉。
汉王与太子的明争暗斗，本就是他默许甚至乐见的局面。
无论是解缙下狱，还是杨溥、黄淮被囚，皆是他借题发挥，意在敲打日渐壮大的太子党。
为君难，为父亦难，储君羽翼渐丰，他既需太子理政分忧，又忌东宫权势过盛。
这其中的权衡，如同走在一根悬于深渊的丝线上。
而此刻，林墨这个名字，再次引起了他的注意。
三日完成预算已属干才，将原本的成本压缩近半，还能保证质量无损，还有那别出心裁的沙盘与明晰的图表更显匠心。
更令他玩味的是赛哈智的禀报：此子身在诏狱，犹自吟诗不辍。
那传旨的锦衣卫千户蠢笨如猪，三首诗只记下最后一句：
“只留清白在人间”。
朱棣的指尖在案上轻轻叩击。
“好个‘只留清白在人间’！
此子不是在哀哀求告，而是在表明心迹。
他无须辩白，事实自会还他清白？
这等风骨，这等自信，倒让朱棣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
他忽然很想亲眼见见这个林墨。
见见这个能在诏狱中埋头算帐、抬头作诗的奇才。
见见这个身处绝境却依然心怀清白的书生。
诏狱内，
飘散着酒肉香气。
王景慎亲自提着食盒，满面红光地来看望林墨，杨溥与黄淮自然也沾光作陪。
王景慎给林墨斟满酒，又将带来的酱鸭、蒸鱼、时鲜菜蔬一一摆开，这才绘声绘色地将今日工部堂议上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道来。
当然重点描述了那份图表和沙盘模型如何让众人哑口无言，太子殿下如何满意，尤其是说到户部尚书夏原吉如何力排众议，当众拍板准了预算时，更是眉飞色舞。
“林先生，您可是没看见，那江道才被夏尚书驳得是哑口无言，脸都绿了！太子爷虽然没多说，但那神色，显然是满意至极！”
王景慎笑着敬了林墨一杯。
陪坐的杨溥和黄淮闻言，也是大喜过望。
他们二人在这预算案修订过程中，一个端茶递水、研磨镇纸，一个默默协助核算，虽非主力，却也自觉与有荣焉，仿佛这胜利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此刻听闻预算案通过，心中那份参与感带来的喜悦，纷纷与林墨推杯换盏，连声道贺。
黄淮几杯酒下肚，话就更密了，情绪也激动起来。
“夏原吉真乃国之干城！识大体，顾大局，关键时刻能力挽狂澜，有古大臣之风！好！好啊！”
随即，黄淮话锋一转，想起李友直和周礼的嘴脸，尤其是周礼那番诛心之论，不由得怒从心头起，这位平日讲究礼仪的大儒，竟也忍不住破口大骂：
“李友直那老顽固，食古不化，满嘴祖宗成法，实则蠢如朽木！还有那周礼，奸佞小人！满肚子坏水！竟敢污蔑文瑾你沽名钓誉，坏朝廷规矩？我呸！他周礼就是个阿附汉王、构陷忠良的狗东西！斯文败类！猪狗不如！”
黄淮这话说得颇有意味，当初他与李友直一样，都是油盐不进的老顽固，整日吹胡子瞪眼。
自受林墨“点拨”后，竟变得通情达理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杨溥相对冷静些，他虽然也高兴，但眉宇间仍带着一丝忧虑。
他放下酒杯，对林墨正色道：“文瑾，黄公之言虽稍显激愤，却也不无道理。此番预算案虽得太子与夏尚书鼎力支持，得以通过，但你需知，你此举，无异于断了许多人的财路，揭了他们的老底。李友直、周礼之流，乃至他们背后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明面上他们不敢反对新案，但暗地里，必然会寻机报复。你如今虽立下大功，更需居安思危，万事小心为上。”
林墨听着王景慎的叙述，看着杨溥和黄淮的反应，自己倒是很平静。
抿了一口酒道：“杨公提醒的是。”
不过，林墨的内心，却没有表面上那般轻松，在这诏狱里待久了，有些事他反倒看得更清楚了。
他现在就是个有用的‘工具’。
只要这紫禁城还没建成，只要太子那边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只要朱棣还没觉得他失去了价值……那些人想动他，也没那么容易。
那些人恨他断财路，上面的人却需要我省钱、办事。
心念及此，林墨拿起一块酱鸭，慢条斯理地吃着，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至于报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反正我也出不去，在这诏狱里，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大不了，就是继续在这里‘躺平’，有吃有喝有书读，偶尔还能使唤一下你们二位翰林学士陪我聊天，这日子，比起刚来时，已经好太多了。”
林墨这话半是自嘲，半是实话。
经历了最初的徨恐，他渐渐摸清了自己在这个时代的生存法则。
展现独一无二的价值，成为各方势力需要却又难以替代的棋子。
只要利用价值还在，他就能在这权力的缝隙中，求得一线生机，甚至……获得更多。
至于危险，从来都存在，担心也无用。
见林墨如此云淡风轻，杨溥、黄淮、王景慎互相看看，都不约而同发出感慨：林文瑾此人，表面看起来放荡不羁，实则深不可测啊！
都想知道，这个原本不起眼的工部六品主事，还有多少本事没有使出来。
四人推杯换盏间，林墨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递给王景慎：“先生下次来时，务必带个火锅。”
王景慎微微一怔，接过图纸端详：“这不是大同火碗么？看这形制，林主事是改良过了。”他抬眼笑道，“蒙古人常用此物涮羊肉。”
“正是，涮羊肉。”
话音刚落，杨溥与黄淮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人的本能便是如此，莫说真见着羊肉在沸汤中翻滚，单是听见这三个字，舌底便已口舌生津。
王景慎会心一笑：“小事一桩，下次必定带来。”
“别急，”林墨提醒，“翻过来看看。”
王景慎这才发现图纸背面另有乾坤。
上面画着许多小方块，有的写着“东、南、西、北、中”，有的标着“一万、两万”，有的画着竹节，还有的描着圈圈图案。
这下连博览群书的杨溥、黄淮也摸不着头脑了。
林墨见三人皆是一脸迷惑，笑道，“这叫麻将，读书闲遐时消遣用的。找个木匠按我标注的规格制作便是。”
黄淮好奇：“这麻将如何玩法？”
林墨卖了个关子：“做好了自然知晓。”
杨溥沉吟道：“何不下围棋？”
林墨道：“围棋太费心神，不如这个有趣。而且可以四人同乐。”
王景慎抚掌笑道：“方才还在想林主事何时又会出新花样，这不就来了。也罢，反正您在这儿时光充裕，能打发时间便是好事。”
黄淮左看右看，忽然发现个大问题：“文瑾说这麻将要四个人才能耍，可我们这儿满打满算才三个，难不成要找个耗子凑数？”
林墨一拍脑门，笑道：“坏了，光想着好玩，倒把这给忘了。三缺一，最烦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