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语速平稳,条理清淅,引用的正是《大明律·吏律》中关于官员待罪期间身份认定的条款。
这一下,不仅点明了自己“未革职”的事实,更隐隐将问题提升到了“是否遵循《大明律》”的高度。
堂上顿时一静。
那些原本准备看笑话的官员们笑容僵在脸上,有些甚至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他们没想到,这个在诏狱里关了七年的人,非但没有精神萎靡,反而思路如此清淅,对朝廷法度如此熟悉!
果然是随解缙编篡过《永乐大典》的,确有几分才情!
周礼也是微微一怔,他本想先用身份问题给林墨一个下马威,挫其锐气,没想到被对方轻易化解,反而显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
周礼被林墨噎得一时语塞,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确实得到汉王暗示,要给工程下绊子,但若真把林墨赶回去,误了大事,他担待不起。
可若就此服软,又实在不甘,尤其是在这么多下属面前。
堂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个林墨绝非易与之辈,绝非他们想象中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这场审讯,从一开始,就偏离了周礼缺省的轨道。
周礼暗暗咬牙,强行压下怒火,知道在身份问题上纠缠已无意义,反而显得自己气量狭小。
冷哼一声,转移了话题:“你本事倒不小,昨日还在诏狱,今日竟又能自由行走,你找了个大靠山啊!听说昨夜又擅动役夫,私自开挖地基,若坏了龙基,恐怕诛九族也不为过!”
林墨不作辩解,只从袖中取出一卷泥点未干的图纸,放在案前,朗声道:“卑职昨夜实地勘察,查明渗水根由。非因工人怠惰,亦非料差工拙,而是地层中存承压潜水。若再堵塞,反生逆流,势必崩塌!”
堂上一阵骚动。
“承压……潜水?”
“这是什么异端之说?”
“林主事,你一芝麻小官,竟敢妄议地势?”
林墨见状,立时想起自己有洪侍郎的支持,目光直视诸位官员:“下官不敢妄议,事实胜于雄辩罢了!”
“呵呵,好一个事实胜于雄辩。”周礼慢悠悠地开口,带着十足的官威,“林墨,我来问你,听说你在地基工地,搞出了什么……排水盲沟?还要大兴土木?”
“回大人,正是。”林墨不卑不亢,“经下官实地勘察,地基渗水之顽疾,在于地下潜流不疏,只堵无益。盲沟之法,乃‘疏导引流,固本清源’之策。”
“巧言令色!”一位员外郎斥道,“祖宗之法,修建宫室,首重夯实基础,防水则以桐油、石灰、糯米浆层层封堵。你另辟蹊径,若是失败,谁能担此重责?!”
林墨转向那员外郎,正色道:“敢问大人,沿用祖宗之法,可曾解决眼下之困?若旧法有效,各位大人又何须身陷囹圄?事急从权,当以解决问题为首要。”
“治水如治民,堵不如疏。此地基尤如人体,经络不通,则气血不畅,百病丛生。盲沟之法,便是疏通其经络,令气血畅通,则身体自然强健。”
这个比喻浅显易懂,让一些原本只是看热闹的官员也微微点头。
周礼眼中寒光一闪,他没想到林墨如此伶牙俐齿,竟隐隐有说服众人的趋势,他绝不能让其得逞。
“林墨!”周礼猛地一拍案几,“任你巧舌如簧,也改变不了你身负罪责的事实!你所谓新法,虚无缥缈,若耗费钱粮却无成效,该当何罪?”
林墨心中腹诽,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能不能离开诏狱,就在此一举了!
他要以这种极端的反击,引起太子,甚至皇帝的注意!
然后,直视周礼:“下官,愿立军令状!”
“军令状?”
值房内顿时一片哗然。
“这人疯了不成?”
周礼也是一怔,随即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哦?如何立状?”
“请给下官五日时间。”林墨声音清淅,掷地有声,“五日之内,若不能使地基内核局域变得稳固,下官甘愿领受一切罪责,绝无怨言!”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林墨这破釜沉舟的气势镇住了。
周礼死死盯着林墨,冷冷笑道:“既然你执意寻死,本官便成全你!来人,取纸笔来,让林墨立状!”
司务官提笔,在文书上写下数行。
林墨浏览一番,在末尾郑重签下名字,毫不尤豫地按下手印。
春寒未退,阴雨连绵。
京城上空的云层低得仿佛能压塌屋檐。
朱棣披着貂裘,立在窗前,目光阴沉,长久未语。
奉天殿地基渗水的奏章已经堆在案头,纸角被烛火烤得微卷。
筹备十一载,耗天下之财,聚四海之匠,只为这座象征天命所归的煌煌宫阙。
可这钦天监千挑万选的吉日刚过,奉天殿地基方动土,便被连绵阴雨泡成了泥潭,甚至冲垮了夯土墙!
“朕亲定的龙脉之地,竟也出此异象。”
“难道,真是天意不佑?”
太监跪满一地,却无人敢应。
只馀雨声拍瓦,似天地在叹。
半晌,朱棣忽转身,道:“备辇,去见道衍大师。”
风雨之中,车驾悄然行至庆寿寺。
寺门半掩,檐下的铜铃被风吹得丁当作响,声声似泣。
朱棣步入方丈院时,老僧道衍正卧于榻上,面色蜡黄,须发皆白。
枕边放着一盏青铜香炉,烟气袅袅,药味扑鼻。
昔日那位辅佐他定鼎江山、算无遗策的“黑衣宰相”姚广孝,此刻正形容枯槁地卧于榻上,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睛,依旧闪铄着洞察世事的微光。
“陛下……”
道衍声音微弱,欲挣扎起身。
朱棣快步上前,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少师,不必多礼。朕心烦闷,找你叙叙话。”
道衍苍白的脸上,勾起一抹笑意:“陛下,可是为那奉天殿地基渗水之事忧心?”
朱棣苦笑,递给道衍一碗热汤:“知我者,少师也!”
道衍双手接过,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窥伺着冥冥中的玄机。
朱棣屏退左右,低声道:“这紫禁城,朕心心念念十一年,甫一开工,便是这等不顺!春雨缠绵不绝,地基已成泽国,连钦天监都言及龙脉有损……莫非,真是天意不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