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编剧脸上的笑容,在听到徐载知那句坏人不能是个脸谱化的坏人时,微微一滞。
他甚至下意识的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徐组长,您刚才说什么?”
他试探性的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
在他近十年的编剧生涯中,尤其是在创作警世故事和反特剧时,好坏分明是基本原则,是创作的铁律。
坏人就应该贼眉鼠眼、阴险狡诈。
好人就应该浓眉大眼、义正词严。
这是最有效,也是最被市场和观众接受的创作模式,怎么到了这位年轻的组长这里,反倒成了问题?
徐载知看出了他眼神中的错愕与不解,他解释道。
“艾老师,我的意思是,一个真正的坏人,是不会把我是坏人这四个字写在脸上的。”
徐载知开始将那些在后世影视学院里被反复咀嚼、已经成为基础理论的知识,缓缓道出。
“您看我们现在很多作品,反派一出场,从音乐到灯光,再到他那夸张的表情和台词,恨不得在屏幕上打出字幕告诉观众。”
“注意,这是个坏蛋。”
“这种创作方式,它简单、直接,观众一眼就能分清好坏,但它最大的问题是,它侮辱了坏人的智商,也低估了观众的智商。”
“侮辱观众的智商?”
艾编剧被这个新奇的词汇说得一愣。
“对。”徐载知点了点头,他一边说,一边从桌上那堆资料中,抽出了几张剪报,推到艾编剧面前。
“您看这几个案子。”
徐载知指着其中一篇关于某神医被捕的报道。
“报道里说,这位神医在当地口碑极好,为人谦和,看病常常分文不取,被很多人称为活菩萨,可最后查出来,他卖的神药全是淀粉做的,骗了乡亲们十几万。”
他又指向另一篇:“还有这个预测大师,衣着朴素,谈吐不凡,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多少干部和知识分子都对他深信不疑。”
“结果呢?他只是个利用信息差和心理学进行诈骗的惯犯。”
徐载知抬起头:“艾老师,您想一个问题。”
“社会上那么多所谓的大师,他们能骗到那么多人,甚至不乏一些知识分子和干部,难道那些受骗者全都是傻子吗?”
这个问题,狠狠的敲在了艾编剧的心上。
是啊,为什么?
徐载知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肯定不是,他们之所以能成功,恰恰是因为他们不坏在表面。”
“他们往往表现得比谁都慈眉善目,比谁都充满悲天悯人的情怀。”
“他们用温和的言语、高深莫测的理论、以及精心设计的神迹,为自己构建了一个极具迷惑性的正面形象。”
“正是这份迷惑性,才是他们行骗的根源,也应该是我们剧本创作的内核!”
艾编剧被镇住了。
自己以前写的那些反派,跟徐载知描述的这种比起来,简直幼稚得可笑。
“可……可是……”
艾编剧的创作惯性还在挣扎,他有些艰难的组织着语言。
“如果不把坏人写得坏一点,观众怎么知道他是坏人?怎么对他产生憎恶感?我们总得让观众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吧?”
“当然要知道。”徐载知笑了。
“我们不仅要让观众知道他是坏人,还要让观众自己发现他是坏人,这个过程,远比我们直接告诉他,要有力得多。”
徐载知举例了经典的冰山论。
徐载知找艾编剧要了纸笔,画下了一座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山。
“艾老师,您看,假如这就是我们要塑造的反派。”
他指着那座冰山,缓缓说道:“一个成功的角色,尤其是反派,就象一座冰山,我们不能只写海面上那八分之一的恶,更要去构建海面下那八分之七的伪装与复杂。”
“我们要让观众一开始,看到的是一个圣人,一个大师,一个值得信赖和托付的偶象。”
“然后,通过我们的镜头,我们的故事,像侦探一样,一点点的剥开他的伪装,让观众亲眼看到冰山之下那丑陋、贪婪的真面目。”
“当观众自己发现,他们之前所信赖、所崇拜的偶象,竟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时,那种从信任到幻灭的巨大情感落差,所带来的冲击力和警示意义,”
“您觉得,会比我们从一开始就指着他鼻子骂,要差吗?”
艾尔编剧呆呆的看着那张画着冰山的纸,脑子里一片轰鸣。
他感觉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正在自己面前缓缓打开。
他从未想过,一个反派角色,竟然可以这样去塑造。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编故事了,这简直是在玩弄人心,是在引导观众的情绪坐上一趟惊险刺激的过山车。
“徐组长……”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干涩,“您继续说。”
“艾老师,既然我们要塑造一个极具迷惑性的骗子,那么我们的第一步,恰恰不是去写他的坏。”
徐载知拿起笔,在那张画着冰山的信纸旁,写下了四个字。
“塑造圣人。”
“圣人?”艾编剧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与他脑海中骗子的形象形成了剧烈的反差。
“对,一个圣人。”
徐载知开始详细的描绘这个圣人的形象,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精心设计的伪装。
“首先,我们不要把他写成一个走街串巷、油嘴滑舌的江湖术士。”
“相反,我们要把他塑造成一个隐居深山、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得道高人。”
“他须发微白,身穿一袭朴素的麻布长衫,眼神悲泯而深邃,仿佛能洞察世间一切苦厄。”
“他的居所,是一个简陋的、甚至有些破败的茅草屋,屋前一株古松,屋后一片竹林,溪水潺潺,营造出一种超凡脱俗的世外高人氛围。”
艾编剧听得入了神,他甚至能在脑海中勾勒出那幅画面,这哪里是骗子,这分明是活神仙。
徐载知没有停顿,继续构建着这个圣人的行为模式。
“其次,他的言谈举止必须充满哲理。”
“他不谈钱,不谈名,只谈宇宙、生命、阴阳五行,他对每一个前来求助的人都充满慈悲,无论对方是高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他都一视同仁。“
“他施展神迹从不收费,甚至还会拿出自己仅有的粮食去接济更贫穷的人。”
“他要表现得象一个真正的、无私的、普度众生的圣人。”
“这……”艾编剧忍不住插话。
“这要是这么写,观众不就真信了吗?我们后面还怎么反转?”
“就是要让观众先相信!”徐载知打了个响指,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只有观众先相信了他的神圣,当他最终跌落神坛时,那种冲击力才会足够强大!”
“这叫创建认同,再打破认同。”
艾编剧听得连连点头。
徐载继续讲解他的第二步。
“在塑造完美圣人的同时,我们要进行第二步。”
“埋下伏笔。”
“这个过程要极其隐蔽,不能让观众立刻察觉,但要让他们在事后回想时,恍然大悟。”
“比如,在他身边,要有一个看似忠心耿耿,实则精明干练的弟子。”
“所有前来拜访的人,都需要经过这个弟子的筛选和引荐。”
“大师本人从不沾染俗事,但这个弟子,却会不经意间向信徒暗示,维持道场的清修需要香火钱。”
“再比如,大师每次施展隔空取物的神迹前,总要进行一些看似无关的仪式,比如焚香、沐浴、或者让信徒们共同诵经。”
“这些仪式,在当时看来是增加神秘感,但事后揭秘时,观众才会明白,这其实是在为他的骗术机关做准备,是在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
“还有,他会不经意间拒绝某些特定的请求。”
“比如,当有人请求他凭空变出一个无法提前准备的东西时,他会以今日天时不利或此物与你无缘等玄而又玄的理由搪塞过去。”
“这些细节,都是他骗术的破绽,也是我们留给观众的线索。”
艾编剧已经完全沉浸了进去,他甚至拿起笔,开始飞快的记录着,嘴里还喃喃自语。
“对,对,这个好,这个弟子是关键,是白手套……”
最后,徐载知说出了整个流程的收官之战。
“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撕碎伪装。”
“在故事的结尾,当我们的记者,在魔术师或物理学家的帮助下,彻底搞清楚了他的骗术原理后,我们不再需要遮遮掩掩。”
“我们要用最直接、最冷酷的镜头,将真相血淋淋的呈现在观众面前。”
“我们要揭示,他所谓的不收费,只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通过兜售那些成本极低却标价上千的信息水或开光法器来疯狂敛财。”
“他所有的仙风道骨,都只是他精心设计的骗术包装。”
“我们可以设计一个场景,这位圣人在送走信徒后,回到内室,脱下麻布长衫,换上丝绸睡衣,一边书着钱,一边和弟子讨论着下一个客户该如何榨取更多油水。”
“让他那副贪婪、鄙俗的嘴脸,与之前的圣人形象,形成最强烈的视觉冲击!”
“啪!”
艾编剧激动的站了起来。
“绝了!徐组长,你这简直是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