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载知觉得，自己来之前，对电视剧制作中心和这里的编剧们，可能存在着一种误会。
他幻想中，编剧们大概率会是个麻烦、难缠、清高、甚至有点古里古怪的艺术家形象。
自己得毕恭毕敬的递上资料，对方可能眼皮都不抬，只让自己过段时间再来取稿。
然后，他必须得想方设法，用尽话术，才能强行展开对话，把自己的真实须求一点点塞进去，最后再靠着后世的知识来一场降维打击，震惊对方，拿下合作。
这不是正常流程吗？结果完全不是，艾编剧客气得有些过分。
其实这就是刻板印象了，徐载知熟悉的，那是后世的影视剧行业。
那玩意有着很强的神秘属性，属于拢断行业里的拢断行业，属于你往传帮带这三个字的极端化去想，才能理解的行业。
但这是1992年。
作为一个没有太多商业化、市场化介入影视圈的时代，艾编剧他们就属于，学了这个专业，毕业分配到了这里。
简单解释一下，1992年，电视剧的制作，尤其是电视剧中心这种地方。
一般都是，上级单位或总台下达拍摄任务，中心来组织完成。
虽然一提起电视剧制作中心，就是《西游记》、《红楼梦》这些不朽经典，但那种几年才有一个的大项目，和大部分普通职工关系不大。
艾编剧这些大办公室里的普通职工，就是天天干杂活的命，就和徐载知听到那些吐槽一样，大活没有，零碎活一堆。
因此，艾编剧的上班的驱动力，就是完成领导交代的活儿，拿好自己的工资奖金，以及最好能在职级上获得晋升。
加之电视剧制作中心，现在其实就和央视的其他部门差不多，徐载知的组长身份，不说算不算领导，反正肯定不是艾编剧他们这些坐在大办公室里干活的级别。
所以，艾编剧确定了徐载知的身份，知道了对方年轻，那也是自己还可望不可及的小领导岗位，当然不可能摆架子。
徐载知也是接触陈怀安接触久了，下意识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评论部里，一般的职员，一年也跟陈怀安没有多少交集，都是组长们在安排他们的工作。
徐载知的起点，从他进入李台、陈怀安眼中的那一刻，就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说回来，寒喧了几句，两个人算是切入了工作模式。
“我们领导说，孙主任的科教中心要开个新节目，需要我们文学部这边配合出几个剧本，”艾编剧主动问道，“具体是什么情况，您跟我说说。”
徐载知点了点头，将准备好的资料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
“艾老师，是这样。”他开口，声音清淅，“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现在准备制作一档全新的周播系列节目，目前策划是五期试播，因为这个节目需要剧本来支撑，就来麻烦您了。”
徐载知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然而，“我现在准备制作一档全新的周播系列节目”这句话，却让成熟职场人艾编剧的再度吃了一惊。
负责一档节目？
周播？
还是系列节目？
艾编剧在电视剧制作中心待了快十年，他太清楚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背后所代表的权力。
这代表着，这个年轻的徐组长，甚至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组长。
总台的组长分为两种，一种就是，他们负责统筹人手，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是某个项目里的执行者。
而另外一种，就是老张老王和徐载知这种，拥有的是对一档节目的独立策划权、制作权，甚至可能对播出排期都话语权的实权组长！
翻译一下，就是一个青春版制片人了。
艾编剧看向徐载知的眼神一下子变了。
如果说刚才的客气，还只是出于对一个年轻小领导的职场礼貌，但是现在，一个成熟的职场人，可以不尊重年龄，但必须尊重权力。
“哎呀，徐组长，您看您，太谦虚了！负责一档全新的周播节目，这可是大事啊，来来来，您详细说说。”
徐载知便将《走进科学》的节目设计，尤其是伪纪录片的演绎形式，向艾编剧详细的说了一遍。
前十五分钟演绎记者探访大师的行骗过程，后十分钟由专家揭秘。
艾编剧是越听眼睛越亮，心里对这位年轻组长的佩服又多了一层。
钱压奴辈手，技压当行人，这创意确实新颖，有搞头。
等徐载知讲完，他拿起桌上的资料，快速翻阅着那些关于气功大师的剪报和案例，作为专业编剧，他迅速从这些杂乱的资料中抓住了内核。
几分钟后，他放下资料，胸有成竹的点了点头，给出了专业的总结。
“我明白了，您的意思，就是找五个典型的骗术，塑造五个不同的大师当反派，然后通过一个探寻真相的过程，一个个揭穿他们，这个路子，我熟！”
他看着徐载知，脸上带着这活儿包在我身上的自信笑容。
“这种警世故事，无非就是把坏人写得更狡猾一点，把受害者写得更可怜一点，最后邪不压正，科学战胜迷信，不陌生，我写过反特剧。”
不过作为一个成熟的职场人，他心里却开始盘算另外一件事。
在编剧行业，通常有一个粗略的换算，即1页剧本约等于1分钟的影象。
而对于徐载知需要的这种伪纪录片，画面和动作会更多，对话相对稀疏。
一个15分钟的伪纪录片剧本，大概10-13页。
有徐载知提供的详细资料做底子，自己再带两个助手，三四天就能赶出来。
不过他可不会这么告诉徐载知。
所以此时他话锋一转，进入了下一个流程，职场的拉扯。
“不过，徐组长，我们手头上压的活儿也不少，”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您看，这五个剧本，从头构思到出稿，我们这边就算加班加点，最快也得两周时间。”
他伸出两根手指，目光诚恳的看着徐载知。
这是他多年练就的谈判技巧，领导嘛，你说多久他都能给你砍一半。
徐载知倒是觉得两周不长，但是他时间紧张，干完这个项目，时间上差不多就要去准备真正的大事了。
所以他想了想说道。
“艾老师，两周太长了，您看，一周之内，能完成吗？”
“一周？”艾编剧故作为难的沉吟了片刻，仿佛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半晌，他脸上露出一副我这是为你豁出去了的表情。
“行吧！既然是孙主任亲自交代的项目，又是您徐组长挑大梁的开山之作，我们这边肯定全力支持！”
“一周就一周！我回去就跟我们领导申请，把别的活儿先压一压，召集人手，给您加加班，赶出来！”
“太感谢您了，艾老师！”
“客气什么，都是为了工作嘛！”艾编剧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了一个公事公办的笑容。
不过他也知道，这件事过了，还有个大麻烦才要来呢。
根据他多年的经验，每一个来找他们写本子的领导，在交代完工作后，总会加之一句。
我还有一些小小的要求。
而这些小要求，往往就是把整个创作搅得天翻地复的根源。
希望这个年轻的组长，能有点分寸，别太过分。
艾编剧已经做好了应对“把大师写得再坏一点”、“把场面搞得再大一点”之类的准备。
然而，徐载知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整个人都愣在了当场。
只听徐载知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一种探讨学术般的认真神情，缓缓说道。
“艾老师，在具体创作上，我有一个想法，您看能实现吗？”
“我希望，坏人不能是个脸谱化的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