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载知心中早有准备，这确实是个大胆的想法。
甚至他都做好了刚才自己开口之后，秦语就打断自己的准备。
他拉过一把椅子，示意秦语坐下，自己则靠在桌边，试图营造一个不错的对话氛围。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他开口，准备激活那套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数遍的话术。
在他看来，秦语要反对的无非是新闻的真实性原则，这对于一个没被后世污染的新闻系才女，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秦老师，我知道你担心真实性的问题，但我们换个角度想，当真实的画面我们无法获取时，我们媒体的责任难道仅仅是……”
“停。”
秦语根本没有坐下的意思，她只是抬起手，用一个简单而坚决的动作，直接打断了徐载知的话
她摇了摇头，眼神里甚至没有辩论的欲望，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冷静。
她甚至直呼了徐载知的名字。
“徐载知，我们今天不讨论媒体的责任，也不讨论艺术的创新。”
她向前走了一步，目光直视着徐载知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
“我们只讨论一个最基本，最现实的问题。”
“我们是谁？”
这个问题，让徐载知准备好的一肚子话术，瞬间卡在了喉咙里，这什么意思？这怎么回答？
但秦语也没有给他任何组织语言的机会，她的语言锋利无比，剑指内核。
“你，是青年创新小组的组长。”
“我，是副组长。”
“这些重要吗？重要，但是也都不重要，因为我们这个小组，不是你我名字命名的小组。”
“我们这个小组，它的全称是。”
“总台评论部青年创新小组。”
她将评论部三个字咬得极重。
“听清楚了，是评论部，不是电视剧制作中心，不是文艺中心。”
“评论部的立身之本是什么？是新闻评论和舆论监督。”
“我们制作的每一帧画面，说的每一句话，都代表着总台在新闻评论领域的权威性和公信力。”
“这是我们部门的根，是我们的命脉，也是我们区别于台里其他所有部门的根本。”
徐载知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他没有一句话能说。
“你的创意，我承认，它很有趣，也很有力。”
“如果放在其他部门，你可以做，可以去试。”
“但是，放在我们评论部，它就是一枚毒药。”
“一旦我们用评论部的牌子，去制作一部本质上是虚构演绎的作品，无论你后期怎么用字幕去解释，怎么用艺术去包装，在观众和同行的眼里，我们就是在制造新闻。”
“这个口子一旦开了，我们部门几十年来创建的公信力，就会出现一道无法弥补的裂痕。”
“当有一天，观众在看我们制作的任何一期报道时，他们心里都会打上一个问号”
“这次是真的，还是你们演的？”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评论部，就死了。”
办公室里，因为秦语的话说完，陷入了一种沉默。
徐载知靠在桌边，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这个时代的现实规则。
他虽然早已经意识到，他对于这个时代规则的把握是多么虚无。
所以，他一直在小心规避，也在依靠着秦语去规避。
但是这种原则性的错误，竟然就这么毫不经意间出现了。
徐载知不是傻子，在秦语开口说完的时候他就瞬间明白了自己的错误。
他脸上的自信和从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挫败和茫然。
看着他这副模样，秦语的眼神也柔和了些许。
她知道，自己的话很重，但必须这么重。
为了自己，也为了徐载知。
她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下来。
“徐载知，我不是在否定你的才华，也不是在扼杀你的创意。”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们现在是在一艘名为评论部的船上，我们所有的创新，都不能以凿穿这艘船的船底为代价。”
“所以，这个方案，我不同意，我不想跟你诡辩，因为，诡辩的代价，你支付不起。”
“就算你诡辩术赢了我，到了陈主任那里，我知道，他很看重你，但是再看重你。”
她看着他，无比认真的说道。
“他也绝无可能为一个会动摇我们部门根基的项目签字。”
“这不是能力问题，也不是胆量问题，更不是什么创新问题。”
“这是原则问题。”
徐载知半晌才开口。
“为什么，刚才不叫停我。”
秦语看着此时甚至有了几分茫然的徐载知，叹了口气。
但是她马上给徐载知了一个温暖的笑。
“我们是一个团队啊，你是组长，我要给你面子的。”
徐载知惊讶的抬头，看着这个他心中骄傲的才女，很难想象，她能说出这样的话。
“谢谢你，秦语。”
徐载知调整了一下心情，他并非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毕竟他只是个懂些超前技术的普通人。
他站起身子，自信的小徐组长再度回归。
“我去把他们都找回来，咱们暂停这个项目，重新规划重新出发。”
“不用。”
秦语叫住了徐载知。
看着徐载知愣住的表情，她笑道。
“我猜你之前准备说服我的话术里一定有这么一套词。”
“当骗局正在发生，而真实的画面我们无论如何都无法获取时，我们难道就应该无所作为，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大师继续行骗，看着更多的群众上当受骗吗？”
“我们的责任，难道仅仅是做一个事后的记录者和批判者吗？”
“我们能不能成为一个主动的，用我们的专业能力去干预现实，阻止悲剧发生的行动者？”
秦语学着徐载知的语气，说出这段话，让徐载知实在绷不住的捂住了脸。
有点羞耻，但是他确实有类似的话术。
秦语看着窗外的阳光。
“是啊，我们是新闻人，是电视人，又怎么能看着这样的事情一再发生而默不作声呢。”
“所以，你的这个策划案我们要做，还要做好。”
徐载知看着此时沐浴阳光的秦语。
“怎么做？”
“这条路在我们部门走不通，”秦语看着窗外，轻声说道，“不代表这个想法有问题。”
秦语转过身，迎上徐载知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锐利和严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一丝狡黠的光彩。
她的称呼再度回到了小徐组长。
“小徐组长，其实我们有适合制作这样节目的部门不是吗？”
秦语自己的座位旁，从一摞文档中抽出一张台里的内部组织结构图，铺在了徐载知的面前。
“我们换一个思路。”
她用笔尖轻轻敲了敲图上评论部的位置，“我们不自己独吞这个项目，我们去找人联合制作。”
“联合制作？”
徐载知重复着这个词，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瞬间点亮了。
“对。”秦语的笔尖在组织结构图上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另一个部门的名字上。
“你看这里科教中心。”
她抬起头，目光清亮的看着徐载知。
“这个项目，从内容属性上看，最适合的部门是哪里？是科教中心。”
“他们的内核任务就是进行科学普及，并且，他们拥有使用情景再现，动画仿真，甚至是演员演绎等多种艺术手法的权限。”
“你那个创意，放在他们那里，不是违规操作，而是完全合规，甚至值得鼓励的科普形式创新。”
徐载知呆呆的看着那张结构图，好象感受到了世界的惯性，走近科学这档节目上辈子就是在科教中心诞生的。
秦语继续说道。
“我们的平台播不了，不代表科教中心的平台播不了。”
“我建议，我们发起一场跨部门的合作联动。”
“我们青年创新小组，提供这个项目的内核创意，悬疑探案的叙事架构和新颖的视听语言。”
“而科教中心，他们能让这个项目能够安全合规的落地。”
“这样一来，你看，”她的笔在评论部和科教中心之间，画了一道清淅的连接数。“一个双赢的局面就出现了。”
“对我们评论部而言，我们成功的主导并实现了一次跨部门的合作，我们的思想影响力，也借着科教中心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领域。”
“对科教中心而言，他们获得了一个极具潜力的节目，提升了他们的节目创新能力。”
话音落下，徐载知彻底被震撼了。
他深吸一口气，之前的失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彻底点燃的兴奋。
“秦老师，”他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光，“你简直是我的……”
他想说外挂，但话到嘴边，却觉得好象不合适。
秦语看着他卡壳的样子。
笑道：“别说这些了，我们现在应该做的是一件最要紧的事，小徐组长接下来就看你了。”
徐载知笑了。
“走，去说服陈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