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条件吧。”
这句话,在安静的办公室里轻轻响起,却让徐载知的大脑宕机了一瞬。
“什么?”他下意识的反问。
秦语抬起眼,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看外星人般的怪异:“你找人谈合作,不准备谈条件吗?”
徐载知这才反应过来,秦语在说什么。
说来惭愧,因为几次交谈的深刻印象,加之一层朦胧的年代滤镜,他脑海中的秦语,一直是个不食人间烟火、手握《人民日报》,只谈理想与主义的文艺女青年形象。
但他万万没想到,对方一开口,就把自己脑海里那个带着柔光的形象,摔了个粉碎。
这剧情走向不对吧?
不应该是志同道合,一拍即合,然后为了共同的理想携手并进吗?
可这股荒诞感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他便瞬间醒悟过来。
是自己太天真了。
这里是1992年的央视,不是少年热血漫画的社团活动室。
成年人的世界里,哪有那么多纯粹的理想主义,哪怕志同道合,最终也要落实在权责利的清淅划分上。
最简单的,你找人帮忙不给人分好处,你以为这是童话吗?
秦语的谈条件,恰恰是她认真对待这次合作,也对这个项目负责的最好证明。
想通了这一点,徐载知顿时窥见了这位人大才女的另一面。
他坐正了身子,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思索片刻后,给出了自己的方案,他直接亮出了底线,也给出了最大的诚意。
“第一,这是我的临时项目组,我必须对最终的结果负责。”
“所以,我要对所有事务的最终决定权,这是原则问题,不容动摇。”
秦语闻言,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第二,”徐载知话锋一转,主动让渡出一部分权力。
“我正式邀请你担任这个小组的副组长,撰稿和文案部分,我希望由你全权负责。”
“相关的采访方向和最终的文本稿,我来提大方向,细节由你来做主和落实,我们分工明确,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最后,策划案的整体框架制定,拍摄和剪辑等技术环节,所有权和决定权在我,你看怎么样?”
这番话清淅的划分了权力边界,既保证了自己的主导地位,又给予了对方在专业领域内最大的尊重和自主权。
至于什么副组长,除了好听,一点用没有。
说白了,实习生不算,这组里就俩人,一个他一个秦语。
属于组长带着副组长,叫什么无所谓,就那点分工而已。
秦语对徐载知这番公事公办的态度显然十分满意。
工作就是工作,不要扯乱七八糟的。
她认可的点了点头,随即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同样干脆利落。
“可以,我的条件只有一个。”
“在红星厂的期间,我要全程跟随,亲自收集材料和信息,我不接受二手的转述。”
她需要通过第一手的资料,来形成自己的判断和文案框架。
“没问题。”徐载知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甚至都算不上条件,更象是主动承担更多任务作。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握手,也没有多馀的客套,但一份无形的口头契约,已然达成。
办公室里的气氛,在达成共识后,变得轻松融洽起来。
秦语再次拿起那份策划案,笑道:“你这个故事讲得不错,应该会有不错的收视反馈。”
她指着那句“在无私的奉献中,收获时代的硕果”,罕见的露出一丝赞许的神情。
“说实话,这句话让我对你有些刮目相看,比你面试时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成熟多了,知道要把调子往回收,也懂得讲究策略了,写得还不错,有点进步。”
徐载知刚想坦白这是陈主任的手笔,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事他可干不出来。
然而,秦语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直接愣住。
“但是,还是不行。”
在徐载知难以置信的注视下,秦语拿起了桌上的钢笔,她白淅的手腕轻轻一动,笔尖在那句被她刚刚表扬过的,由陈主任亲笔修改的句子上,毫不留情的划下了一道清淅的横线。
“等等,等等!”徐载知急了,下意识的想拦住她。
“这句不是我写的,是陈主任审稿子的时候,给我改的。”
秦语的动作停住了,她抬起头,完全没有否定领导的紧张。
她好看的柳叶眉微微一挑,反而好奇的问道:“那你写的是什么?”
“少谈奉献,多谈回报。”徐载知老实回答。
“噗。”
秦语都呆滞了,随即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清脆的笑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荡,让她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她的手轻轻拍在自己光洁的额头上,一副被气到笑的样子。
“陈主任没给你轰出去,真是好脾气。”
徐载知心说,这就是你不了解他了,他骨子里就喜欢这个风格。
他本以为秦语会就此作罢,没成想,她只是瞥了一眼那道横线,评价道:“陈主任可能是被你气到了,改得一般。”
“这句话虽然稳妥,立意也高,但根子上还是旧式宣传的思维,是站在一个俯视的角度去歌颂,没有完全跳出奉献这个框架。”
“你原本的奉献和回报,是把个人和时代放在了对立的位置上,思想不正确,而陈主任的硕果,又太物质化,不够高级。”
她垂下眼帘,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在徐载知的注视中,一行娟秀而又力道内蕴的小楷,出现在那道横线的下方。
“让劳动者的价值实现,成为时代进步的最好证明。”
这一行字,仿佛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的砸在了徐载知的心上。
秦语的水平,仅仅是一个照面,就显露无疑。
她用“价值实现”这个更具人文主义色彩的词,替代了略显功利的硕果,用“时代进步的最好证明”这个宏大论断,将个体奋斗与国家发展的逻辑关系,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还是你们笔杆子狠!
徐载知感觉自己一辈子也写不出这样的句子。
秦语指着自己修改的句子,解释道:“近来的社论在反复强调,检验改革成果的最终标准,是看人民群众的获得感和幸福感有没有提升,恰恰可以用这一点给你的策划背书。”
“毕竟,获得感和幸福感有没有提升,总是要从吃饱吃好开始的嘛,吃不饱吃不好,谈什么获得感和幸福感。”
听着秦语的话,徐载知脑海中不知道怎么的,闪过一句台词,只是没开口。
“请您务必添加我的团队,这是真诸葛亮。”
秦语看着徐载知那副被彻底镇住的模样,脸上露出了一个带着一丝狡黠的笑容,她又拿起一块桃酥。
“策划案我留下了,晚上我加班改改,对了,打算什么时候正式开始?”
“明天。”
“……”
秦语咬桃酥的动作停住了,她觉得自己可能还是高估了徐载知,现在下船还来得及吗?
明天出发?
你今天才来邀请我,而且我还是夜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