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语的这个问题，平静却又无比尖锐，直接将两人之间最内核的分歧摆在了台面上。
徐载知闻言，却觉得机会来了，有话题才能聊天嘛。
“我当然知道。”他坦然的说道，“你说我的想法很大胆。”
“说真的，我面试上的想法，或许对于更多人而言，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离经叛道。”
徐载知顿了顿，目光看向秦语的眼睛：“但你说的，是大胆，而不是离经叛道。”
“在我看来，离经叛道，是完全否定过去，是盲目的破坏规则。”
“而大胆，是在尊重现有规则的基础上，去尝试一种新的可能性。”
徐载知笑了笑：“因此，我觉得，我们都看到了这个时代正在发生的剧烈变化。”
“都感受到了我们手中的笔和镜头，需要用一种新的语言，去记录和表达这个时代。”
“只不过，可能我跑得稍微快了一点，步子迈得稍微大了一点而已。”
“所以，我们是同行的人。”
“唯一的区别是，”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秦语，“我可能因为没什么顾虑，所以跑得快了一点，甚至跑得有些莽撞，象个愣头青。”
“所以，邀请你，我不认为我们会有冲突，相反，取长补短，我们能够做出更好的作品。”
秦语静静的听着徐载知的分析，没有插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作为一个信息源远比徐载知高级的多的人。
其实秦语自从得知了徐载知在面试上的言论后，一直对于徐载知有着一种好奇。
包括上次去看他剪辑，也是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在哗众取宠。
不得不承认，徐载知的言论里，有一些内容，戳中了她内心深处一直在思索的东西。
那就是变革。
变革，是这个时代最内核的命题。
风将往何处吹？
浪将往何处涌？
这是他们每一个媒体从业者都在努力看清的方向。
从本质上讲，她也是一位思索者，一位探索者。
但她无法理解徐载知。
她不理解，这个来自西部小县城的青年，为何敢如此笃定的朝着一个方向狂奔？
他凭什么敢在央视的面试上，就赌上自己的前途，去宣扬那套“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的理论？
在她的信息渠道里，没有一个人敢对未来的风向，做出如此明确的结论，所有人都在摸着石头过河。
而徐载知，就象一个完全不懂水性的莽夫，驾着一叶扁舟，在风雨飘摇的大海上，义无反顾的朝着一个看似虚无缥缈的方向全速前进。
他不成熟。
不懂得什么叫如履薄冰。
不知道什么叫栽跟头。
一般来说他这样的愣头青，一个跟头就会倒地不起。
可偏偏，他非但没有栽跟头，反而掀起了滔天巨浪。
面试通过，意味着台里高层的某种许可。
而被破格提拔为临时项目负责人，甚至不惜为此专门下发红头文档。
如果说仅仅是三分钟的剪辑展示的技术，就获得了这一切，那就太扯淡了。
秦语很清楚，这绝不仅仅是陈怀安一个副主任能拍板的能量，其背后，必然有更高层级的意志在推动。
徐载知的临时小组，与其说是项目组，不如说是一次试水。
而就在前几天，父亲和朋友在家里的聊天中，也提到了一些关于宣传领域即将解放思想的动向。
种种迹象，似乎都在印证着徐载知所选择的那个疯狂的方向，似乎真的有几分正确了。
一个成熟的职场人，不会被花言巧语打动，但一定会敏锐的捕捉关乎自己未来的每一个信号。
毕竟，搭上顺风车，才能去往更远的地方。
今天交班时，冯老师无意中提了一句小徐找你，秦语立刻就陷入了思考。
徐载知和自己交集不多，在这个他当上组长，应该忙的焦头烂额的时候找自己，还能是为了什么？
从徐载知一贯的风格来看，他是很激进的。
他也许比所有人都敏锐，赌对了大方向，可在央视这两周他也应该察觉到了方向对了，不代表一帆风顺了。
去的路上，那些风浪还是他面对的危机。
他应该是终于察觉到了这一点，也明白这是他的短板。
而面对他组长的工作，他需要一个能为他那叶扁舟，规避不必要风浪的合作者，然后稳定朝向他要去的地方航行。
而自己，似乎是最好的人选。
毕竟对于未来她不敢笃定，但对于现在，她有着绝对的把握。
想通了这一切的秦语，其实早已经准备好了徐载知的登门。
她一直在判断是否赌一把登上这艘可能存在的顺风船。
徐载知还在滔滔不绝的描绘着双方合作的美好蓝图，试图打动秦语。
在他的视角里，秦语沉默了许久，然后点了点头，打断了他的描述，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策划案。
“我看一看吧。”
徐载知心里一喜，不用话术，真心换真心也靠谱。
搞定。
秦语拿过策划案，打算再做一次最后的考量。
她要再判断一下，这艘船，是否真的值得她赌上自己的前途，登上去。
当《饭碗》这两个质朴无比的字映入眼帘时，她的目光微微一凝。
紧接着，当她看到策划案开篇那句被陈怀安修改过的主题。
“在无私的奉献中，收获时代的硕果”
她好看的柳叶眉几不可察的轻轻挑了一下，似乎在品味着什么。
这好象不是徐载知的水平，她看了一眼徐载知，感觉他进步的很快，比面试的时候成熟多了。
她开始逐字逐句的往下看。
办公室里一时间只剩下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
秦语的表情，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从最初的平静，到中段的凝重，再到后来的惊讶。
当她读到徐载知将整个故事的视角，从高高在上的工厂成就，拉回到一个普通食堂职工的身上。
当她看到策划案里描述着如何用镜头去展现票证时代的大锅饭与如今菜色丰富的对比。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她习惯了从上至下，高屋建瓴的宏大叙事，习惯了用理论和政策去构建文章的骨架。
她从未想过，一个时代的进步，一项伟大的改革，可以被解构得如此细致入微，可以被浓缩在一方小小的饭盒里，可以和每个人的味蕾与饥饿感产生如此直接的关联。
这是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充满了泥土芬芳和人间烟火的叙事逻辑。
它简单粗暴，却又直抵人心，蕴含着一种最朴素，也最强大的力量。
终于，她读完了最后一句话。
她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好象有点意思了，可以赌一把。
她看向徐载知。
“谈谈条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