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语清澈的眸子里，露出来一种对于古典乐的，远超常人的理解水平。
这个问题极为刁钻，哪怕是科班出身的电视人，除非研究过音乐，也未必能提出来这样的问题，在没有网络的时代，尤其显得她知识结构和受教育的广泛。
但是徐载知没有直接回答。
他笑了笑，目光之中有种自信和力量，那一刻，他仿佛重新回到了2025，要在网上开始嘴炮了。
“秦语，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红星厂专题片的内核是什么？”
“是那些冰冷的机器，轰鸣的生产线吗？”
秦语一愣，下意识的想要回答是技术革新，但徐载知根本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不！”
他斩钉截铁的说道。
“是人！是钢铁洪流之中，正在用自己的双手和汗水，去拥抱一个新大陆的人们！”
他把手中的磁带写着字的一面，朝向秦语。
“新大陆”三个字，被他咬得极重。
她立刻明白了徐载知选这首曲子的逻辑，但徐载知的话还在继续，语速越来越快，逻辑层层递进，根本不给她思考的空隙。
“红星机械厂为什么要技术革新？是因为旧的生产模式已经跟不上时代！”
“那些工人为什么要学习新技术？是因为他们不想被时代抛弃！”
“他们告别了熟悉的过去，就象德沃夏克告别故乡，他们迎向一个充满未知与希望的未来，就象德沃夏克奔向新大陆！”
“所以，选这首曲子表现的不是为了表现机械的洪流，而是人的精神！”
“是他们打破旧枷锁时的阵痛！”
“是他们掌握新技术时的喜悦！”
“是他们仰望未来时，眼中闪铄的希望”
“这和德沃夏克在曲子里倾注的复杂情感，难道不是异曲同工，完美契合吗？”
“我们不是在拍一部工业说明书，我们是在为一个时代的转型者们立传！这首曲子，不是给机器的背景音，而是献给这个时代所有奋斗者的赞美诗！”
话音落下，秦语被说蒙了。
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理论知识和逻辑思辨，在徐载知这套全新的，将宏大叙事与个体情感完美捆绑的逻辑面前，竟然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反驳的切入点。
他竟然把一首交响乐，解读成了时代精神的赞歌？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不对，有问题。
徐载知在诡辩！
但偏偏，这套诡辩逻辑自洽，充满力量，甚至让她无可辩驳，张不开嘴。
秦语这一刻，忽然想起了面试后的那天晚上，父亲央视的朋友来家里做客，说起了央视面试里那个离经叛道的青年。
那位客人转述的场景中，这个青年，也是用这种近似的逻辑，将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升华到了印证改革开放伟大的高度。
秦语忽然觉得徐载知就象是个暴徒。
思想上的暴徒！
秦语人生第一次感受了一种碾压，让她有些失了分寸，有些服软的说道：“那我期待你的大作。”
“走吧，我要回去值班了。”
说完，她几乎是立刻转身离开。
徐载知看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赶紧跟上。
搞定。
……
第二天天色亮起。
徐载知终于按下了录制机的停止键。
“嗡。”
随着机器停止转动，一盘承载着他所有心血的母带，完成了最后的录制
他摘下耳机，熬了一宿，身体是疲惫的，但精神却前所未有的亢奋，仿佛三伏天喝了一大瓶冰峰，从头爽到脚。
他拿出标签纸，工工整整的写上。
《红星机械厂》片尾，徐载知初剪版。
然后贴在磁带上，郑重的将磁带放在了剪辑台最显眼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伸了个懒腰，感觉肚子咕咕作响。
困意？
不存在的。
22岁正是能熬夜的时候。
先去食堂干三两包子再说！
这个时代上班，是早上的八点，值夜班的同事们和正常来上班的同事交接工作。
办公室里，气氛从一大早就显得不同寻常。
“哎，你们说，那新来的大学生，昨晚真熬了一宿啊？”一个消息灵通的年轻编辑凑过来，压低了声音。
“可不是嘛！”有人说道，“隔壁值班的都说了，小徐早上才从剪辑室出来，这会应该是吃早点去了。”
“嗨，能弄出什么来？”一个资深摄象师不以为然的撇撇嘴，“三分钟的片尾，素材就那么多，翻来复去不就是厂长讲话，工人操作，机器特写，换谁剪都一样。”
“这可未必！”另一个剪辑师反驳道，“我听说那小子是这届广院电视系的第一名，来咱这，面试成绩不知道，但笔试除了那几个人大的笔杆子，就数他最强，而且来评论部更是陈主任亲自点的将！高材生嘛，没准真有点新想法。”
“新想法？新想法能当饭吃？”摄象师嗤笑道，“咱们拍电视，讲究的是四平八稳，是导向！他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叫导向？别弄出个事故来，还得咱们跟着擦屁股！”
就在这时，老刘端着他那标志性的劳动最光荣大茶缸，红光满面的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整个办公室立刻安静了三分，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
老刘清了清嗓子，看着众人对他的关注，心里更美了。
“老刘，怎么样啊？那小徐把活儿干完了吗？”有人忍不住问道。
老刘不紧不慢的道：“恩，年轻人嘛，有股子拼劲，我早上来的时候去剪辑室看了一眼，带子已经放在桌上了。”
他这话一出，众人更好奇了。
“快说说，剪得怎么样啊？”
“是啊刘哥，你给掌掌眼，那小子没瞎搞吧？”
老刘故作高深的摆了摆手：“我还没来得及细看，不过嘛，昨晚我走之前，稍微点拨了他几句，告诉他要解放思想，大胆创新，但也要注意分寸，把握导向，我想，有我这几句话把着方向，他应该也出不了什么大格。”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体现了自己的指导功劳，又为可能出现的任何结果都留足了后路。
孙鹏这时候也来了，在一旁听得直翻白眼，心说您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那还等什么呀！咱们去看看呗。”
“对啊对啊，让我们也学习学习高材生的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