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星。
1992年6月28日。
面试的日子。
一大早,徐载知穿上了原主压在箱底,唯一一套白衬衫和深蓝色长裤,用土办法拿暖水瓶熨烫了一下。
面试还是要有个面试的样子,他对着镜子,把头发简单的打理了一下,镜子中的自己,没有原来时空的浮肿,多了几分健康的消瘦。
嗯,也是食品工业不发达的问题。
两天的时间,他早已将那份腹稿烂熟于心,反复推演了面试中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
徐载知把这次面试定义为,一次精准的策反。
他要去策反这个时代里,最渴望变革的灵魂,然后递上自己的第一份诚意与野心。
清晨的广院门口,徐载知骑着一辆二八大杠,导入了前往复兴路11号也就是央视总部的自行车车流。
当那片朴实无华的土黄色办公楼映入眼帘时,他心中感慨万千。
此时,央视总部的大楼还不是后世那个举世闻名的大裤衩,只是一片土黄色的小楼。
但是,这并不影响它充满活力的现状。
说起来,徐载知这两天还抽空骑着二八大杠来过两次,主要是也为了认认路,顺带观察一下这个时代。
他到的时候,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和他一样前来面试的青年。
从这两天打听到的信息来看,自己广院的人进面试的并不多,仅有个位数。
进面的大部队多是首都其他高校的佼佼者。
都不用费劲辨别,这帮人眉宇间都带着天之骄子的自信与傲气。
徐载知琢磨着也对,哪怕是2025年,这些高校的毕业生也不是什么普通牛马,何况1992年。
这之中,有的人在低声交谈,言语间不经意的透露出父辈的单位和职务。
也有不少人气定神闲,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他们言语间不时蹦出宏观调控、体制改革等词汇,显然对时事政策了如指掌。
徐载知还特别注意到,一位穿着连衣裙,气质文雅知性的女生,她手里捧着一本合订的《人民日报》,正看得聚精会神。
他们是这个时代最标准的好学生,是央视最青睐的那类人才。
根正苗红,基础扎实,思想过硬。
相比之下,孑然一身的徐载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而相比汇聚在央视的门口活泼的面试学子,远处持枪站岗的武警战士则神情肃穆。
想想也是。
这里是国家喉舌,战时是第一梯队的占领目标,安防之重可想而知。
上午九点整,一名干部出来核对名单,然后领着众人穿过有武警站岗的大门,庄严而肃穆的气氛,让原本有些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来到会议室外,早有准备好的长凳一字排开,简单而朴素。
一个干部出来简单的说了一下面试安排。
今天面试的一共三十个人,没有明确要的人数,全凭个人表现,面试过程中也没有什么禁止事项,畅所欲言,随后抽签决定了面试顺序。
徐载知抽了一个十八号,他觉得号码不错。
找到座位,刚刚坐下,就有人紧邻着他坐下。
是那个早上拿着《人民日报》阅读的女生。
临近而坐,有种淡淡的香味,巧似桂花的微甜。
九十年代的首都,流行的香水还算纯粹且质朴。
只不过两个人并没有打招呼或者说话,因为在抽签结束后,面试之前,所有人禁止交谈。
徐载知默默的观察着这一切,虽然也来了两天了。
但是,在这些充满了时代气息的同龄人中,他就象一个混入历史剧组的现代人,不自觉的带着一种审视和疏离感。
他现在并不紧张,准备好的腹稿的每一个字都已深深刻在脑海里,他只是在感受,感受这个黄金时代心脏的脉搏。
面试有些慢,不过大家都很安静,随着叫号,逐渐轮到了他。
“下一位,广院,徐载知。”
徐载知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衬衫,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会议室里虽然不大,但是光线明亮,几张桌子拼成的长桌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桌子后面,坐着五位面试官,在侧面坐着两个记录员。
徐载知目光平静的扫过几位面试官,大多是五十岁上下,神情严肃,不苟言笑。
主位的面试官,看来应该是一位职级很高的老领导。
徐载知的目光最终锁定在最侧席的一位中年人身上。
那人大约四十多岁,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神中带着一种审视和思索。
尽管还未谋面,但徐载知几乎可以断定,他就是陈怀安,金手指提示里的那位关键人物。
“各位老师好,我是首都广播学院电视系应届毕业生,徐载知。”
“小同志你好,请坐。”
主位的老领导倒是和蔼,指了指他对面的椅子。
在这个角度,徐载知能看见面试官的桌上,就摆着他的文档、学校的介绍信和评语。
随着他坐下,各位面试官都在翻看,这个时代的面试,不存在什么双盲。
片刻过后,常规问题开始了,老领导先问。
“为什么想来中央电视台?”
“谈谈你的优缺点?”
徐载知没有标新立异,回答得诚恳而扎实,将原主学霸的功底和自己对电视事业的热爱恰到好处的融合在一起。
他从《联播》的严谨性,谈到《综艺大观》的开创性,既肯定了成绩,也表达了向往,滴水不漏。
这番回答四平八稳,挑不出错,但也不算出彩,属于正规答案。
走过常规问题,老领导笑了笑,看了一下两边的人,示意他们开始询问,同时介绍道:“这是几位需要纳新的部门主管。”
他们有人饶有兴趣的看着徐载知准备提问。
有人仿佛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人才并没有发言的打算。
就在这时,被徐载知认为是陈怀安的中年人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有些沉,威严感很重,一开口就是徐载知期待的问题。
“徐载知同学,你刚才谈的都是优点。”
“那我想问问你,你认为,当前我们电视新闻类节目,最大的不足是什么?”
其馀面试官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对陈怀安的提问没有意外,看得出来,这个问题,陈怀安在此之前应该已经问了多次。
来了!
徐载知心中一喜,看我怎么手拿把掐拿下这个问题。
此时,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包括坐在一边的记录员。
徐载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片刻,装出在组织语言的样子。
这个短暂的停顿让他看起来更象一个在认真思考的学生,而不是一个夸夸其谈的刺头。
“各位老师,要说不足,学生不敢当。”
徐载知完全把自己放在一个学生的位置,让自己的语言有几分天然的诚恳。
“我们现有的新闻评论节目,无论是立意的高度、政策的深度,还是内容的权威性,都是全国顶尖的,起到了定海神针一般的作用。”
“然而。”
徐载知话锋一转。
“我个人有一个不太成熟的看法,我觉得,我们的节目,离观众的生活,稍微远了一点。”
此言一出,面试官表情各异,唯有老领导完全宠辱不惊,带着不变的微笑。
而最明显的则是老领导身边的面试官,他的眉头皱了一下。
“远了一点?”
陈怀安的声音似乎多了几分音量,他追问道。
“怎么讲?”
眼见陈怀安上钩了,徐载知马上看向他,看着陈怀安继续说道:
“我认为,新闻不仅是高屋建瓴的国家大事,也应该是街头巷尾的万家灯火。”
他顿了顿。
“我们的镜头,习惯了对准榜样和典型,这当然非常重要,但镜头之外,还有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他们在改革的浪潮中,也有自己的奋斗和迷茫、喜悦和阵痛。”
“他们的故事,同样蕴含着这个时代最真实而最鲜活的力量。”
徐载知缓缓的说完这段话,看向中位的老领导。
“我们的镜头,或许可以再往下放一放,去对准他们。”
话音落下,几位面试官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他们从未想过一个应届生敢在央视的面试上说出这样的话。
这听起来,似乎有点不严肃,偏离了主流的宣传方向。
然而,徐载知的馀光却捕捉到,坐在最侧席的陈怀安。
他的眼睛亮起了一抹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