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七掀开通往后堂的靛蓝色布帘,赵晟紧跟了进去,随后便是一股更为浓郁的药草气息扑面而来。
这股味道与前堂那股干燥陈旧的气味不同,它更加鲜活,混杂着泥土的芬芳、植物根茎的苦涩,以及一些晾晒的药材在阳光下蒸腾出的独特清香。
帘后是一个小小的天井,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生着几丛顽强的青笞,天井两侧是厢房,门窗都开着通风。
正对着的则是一间宽敞的后罩房,此刻房门大开,里面一排排的竹筛上分门别类地晾晒着各式各样的药材,五颜六色,不过都叫不上名字。
“这边是药材炮制的地方,那边是库房。”田七指了指后罩房,又指了指天井尽头一扇紧闭的小门,“德叔住在东厢,西厢那间屋子空着,平日里用来堆放杂物,我这就去给你收拾出来。”
他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爽利。
赵晟跟在他身后,目光扫过院子里的陈设。
廊檐下挂着一串串风干的草药,墙角立着几个半人高的陶土药缸,缸口用油布封得严严实实。
一切都摆放得井井有条,看得出主人的心思细密。
田七的动作很麻利,他三两下便将西厢房里堆放的几个空药篓和麻袋搬了出来,又寻来抹布和水桶将屋子里的桌椅板凳和床板都擦拭了一遍。
赵晟放下包袱,也上前帮忙。
两人话不多,只是默默地干着活,很快也就收拾的干干净净。
收拾妥当后,田七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把额头的汗,笑着对赵晟说:“行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住处了,另外跟你说一声,济世堂有两位医师,除了德叔之外还有另外一位丁叔,不过丁叔多是负责上门问诊,倒是少在堂里。
而干活的学徒除了你我之外另外两个师兄,他们不住这,平日里轮值,今天不当班,你改天就能见到。”
赵晟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田七那双沾了灰尘的手上,那双手很稳,擦拭桌椅时每一个角落都照顾到了,没有丝毫的敷衍。
但他能感觉到,田七的体内没有丝毫“炁”的流动。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筑基,入品,这些修行的门坎他似乎并未迈过。
赵晟心中有些疑惑但他没有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唐门外院那半年的孤寂让他学会了观察多于言语。
田七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主动开口说道:“赵师弟,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没有修行?”
赵晟没有否认,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我试过的。”田七走到天井的石阶上坐下,双手抱着膝盖,目光望向头顶那一小片被屋檐切割出的四方天空,“我爹娘以前也是唐门的人,后来在一次任务里都没了。
我从小就在济世堂长大,德叔看我可怜也教过我筑基的法子。”
“可我不是那块料,我练了小半年,除了把自己累个半死什么都感觉不到,德叔说我天生经脉闭塞,气血不通,没有练炁的天赋。”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没有怨怼,也没有不甘,象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不过嘛,”田七话锋一转,脸上又重新挂上了那种开朗的笑容,“练不成武总得有口饭吃,德叔说我虽然练武不行但这心还算细,手也稳,是个学医的好苗子,所以我就留在了济世堂。”
赵晟静静地听着。
他想起了孙在庭在路上说过的话,练炁士本就是百里挑一的存在。
自己能够踏入这扇门,或许真的如孙在庭所说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其实这样也挺好。”田七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一阵轻微的噼啪声,“我这人胆子小,也不喜欢打打杀杀的,比起拿着刀子去捅人,我还是更喜欢治病救人。”
“杀人有什么意思,能救人,才算真本事。”
赵晟对此倒是不置可否。
……
济世堂的生活,规律,单调,周而复始。
天还未亮,赵晟便要起身。
他需要先将前堂后院所有的地面都清扫一遍,再用湿布将柜台、药柜、桌椅都擦拭得一尘不染。
唐汝德对洁净的要求,苛刻到了近乎偏执的地步,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留下一丝灰尘。
清晨的打扫过后,便是识药。
唐汝德会坐在轮椅上,让田七从药柜里随意取出几味药材摆在赵晟面前。
他不会开口讲解,只是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盯着赵晟。
赵晟需要说出每一味药材的名字、性味、归经、功效,以及与之相克或相须的配伍。
说错一个字,唐汝德便会用手中的戒尺,不轻不重地敲一下柜台,示意他重新来过。
上午的辨药结束,下午则是炮制。
切、炒、炮、煅、蒸、淬……
唐门的药材炮制手法,比赵晟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同一种药材,用不同的火候,不同的辅料,炮制出的药性便会截然不同。
切药的薄厚,必须均匀如纸。
炒药的火候,多一分则焦,少一分则生。
研磨的药粉要细到用指尖捻起,感觉不到丝毫的颗粒。
赵晟初时也常出错,但唐汝德从不斥责,他只是默默地将赵晟炮制失败的药材倒掉,然后指指原料示意他从头再来。
这种无声的压力,比任何严厉的喝骂都更让人感到沉重。
入夜,前堂的铺板上好,济世堂便与外面的喧嚣隔绝开来。
赵晟没有立刻休息。
他会点上一盏油灯,在唐汝德的监督下,开始读书。
读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本草纲目》、《药性赋》以及一些唐门内部流传的医理孤本。
文本艰深晦涩,很多药理更是闻所未闻。
唐汝德要求他不仅要背,更要理解,每日都会随机抽考。
这样的日子枯燥得象一杯白水,没有任何波澜。
但赵晟却甘之如饴。
他那在外院半年孤寂中磨砺出的超凡耐心与沉静心性,在这里找到了最好的用武之地。
他将一切都做得井井有条,在熟悉了之后也就从不出错。
他的记忆力本就惊人,加之过目不忘的专注,短短半个月便将数千种常用药材的特性记得分毫不差。
他的手很稳,无论是切药还是研磨都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
渐渐地,唐汝德敲击柜台的次数越来越少,沉默注视他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田七和其他两位轮值的师兄,也对这个新来的师弟刮目相看。
他们从未见过学东西这么快,又这么沉得住气的人。
另外的那位丁叔也对赵晟十分有兴趣,不过见德叔管着倒是也没有特意说过什么,只是平时在一些小事上偶尔会照顾一二。
丁叔是个中年人,相比德叔看上去要面善的不少,更象是个医师,一来二去赵晟对其也是熟悉了不少,也是从他那里听到了德叔的一些事情。
德叔原本是唐门的刺客,只是因为一次任务腿落下了残疾,又不肯就此归乡养老,于是才来到了这济世堂发挥馀热。
这倒是解开了赵晟的疑惑,他也一直觉得德叔身上的气质有些不凡。
在这些繁杂的事务之馀,赵晟也没有落下自身的修行。
每日临睡前,无论多晚,他都会雷打不动地盘膝坐下运转【周天采气法】。
【生生不息】的词条,让他的修行效率远超常人。
每一次吐纳,丹田内那缕金色的真炁都会壮大一分。
他的气息变得愈发悠长绵密,对身体的掌控也更加精微。
【恭喜你经过克苦练习,周天采气法经验+3】
一个月的时间,悄然而过。
这天午后,赵晟正在后院的石磨上研磨一味名为白及的药材,石磨转动,发出规律的沙沙声。
田七从前堂掀开帘子,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神秘兮兮的笑意。他走到赵晟身边压低了声音道:“赵师弟,德叔叫你过去。”
赵晟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问道:“什么事?”
“好事。”田七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对他挤了挤眼睛,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按堂里的规矩,你来了有一个月,德叔该教你新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