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水县到唐门所在的川蜀腹地路途遥远,即便快马加鞭也需近半月的光景。
出发前,赵晟和赵羽被带去彻底地清洗了一番。
温热的水冲刷掉身上积攒了不知多久的污垢和血痂,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灰布短打,虽然料子粗糙但那种清爽洁净的感觉却让两个少年恍如隔世。
赵晟看着铜盆水面倒映出的那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苍白瘦削,但眉眼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莫名之间有些恍惚。
意识到今后真的要从这里开始第二段人生了。
路上的日子枯燥而沉默。
唐门的刺客们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除了必要的指令几乎不与他们交谈。
他们自成一个体系,分工明确,行事高效,无论是扎营,探路还是警戒,都保持着一种十分高效的状态。
这并非是针对,而是一种长久以来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然而这种不经意的冷落,对赵羽来说是一种煎熬,他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
于是,他总是表现得无比殷勤。
扎营时,他会抢着去拾捡干柴,喂马时,他会主动去打水添草料,哪怕是帮着收拾行囊他都做得一丝不苟,笨拙却又无比认真。
他想让这些唐门的前辈们看到,他是有用的,他不是个累赘。
然而那些唐门刺客对此的反应大多是漠然,他们不会阻止,但也绝无赞许,包括那位大老爷,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赵晟明白唐门众人现在依旧是出门在外的任务状态,虽然已经来到了大胤的土地上但依旧没有放松警剔。
而他也很少主动与人交流,不象赵羽那样忙前忙后的试图去表现自己。
他将所有能利用的时间,都投入到了【八段锦】的修炼之中。
连日不辍的苦修,让他的进步一日千里。
等级的提升,带来的变化是全方位的,那股源自丹田的暖流愈发壮大,已经能在他的控制下如臂使指地流转于周身经脉。
每一次完整的运转都象是在用温水细细地冲刷着他的身体,将那些因常年饥饿和惊吓留下的亏空与暗伤一点点地修复,填补。
有时只是一个深长的呼吸,有时只是一个微小的拉伸,那股微弱却真实的力量感便会自丹田深处涌现融入四肢百骸。
这具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强韧起来。
原本瘦弱的骼膊腿上,已经能摸到一层薄薄却坚实的肌肉,他的感官也变得更加敏锐,夜里林间的风声,虫鸣,都听得比以往清淅许多。
而且他发现不同的练功方式对于经验值的增长是不一样的,站立着练习完整的八段锦套路,经验值增长的速度要比单纯的静坐调息快上不少。
因此他格外珍惜车马停下整顿的时间,这能够让他练功的效率大大提升。
这天夜里,车队在一处破败的山神庙中歇脚,准备在这里过夜。
篝火在庙堂中央噼啪作响,驱散了山间的寒意,而唐门的刺客们各自占据着角落闭目养神,并且安排了人轮流进行守夜与警戒。
赵晟照旧在庙外的一棵老槐树下缓缓地打着八段锦。
“嘿,小子,练的这是什么玩意儿?软绵绵的。”
一个带着几分戏谑和慵懒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身后响起。
赵晟心中一凛,动作却未停,缓缓收势才转过身来。
只见一个青年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斜倚着树干,双手抱胸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这青年生着一张长脸,大高个,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痞里痞气的散漫劲儿,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那双细长的丹凤眼。
赵晟记得这个人,队伍里的人都叫他“大马猴”,似乎是个绰号,而本姓应该是姓孙,听那位大老爷喊过一次。
“孙师兄。”赵晟不卑不亢地叫了一声。
孙在庭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对方居然知道自己的姓氏,不过也是压下了好奇,归回了正题问道,“你这练的是什么功夫?看着没什么力道,倒是挺象那么回事儿的,能教教我么?”
赵晟沉默了一下。
他之前也尝试过教赵羽。
但赵羽学去的只是一个空架子,无论怎么练都无法象他一样感受到体内那股暖流的生成与运转。
赵晟那时便隐隐猜测,这【八段锦】之所以神妙关键或许不在于招式本身,而在于【万法图录】的录入与转化。
没有图录,这或许就真的只是一套普通的健身操。
所以他并没有信心能教会别人。
不过,面对孙在庭的询问,他还是如实答道:“这是一门养身的功夫,强身健体用的,师兄若感兴趣,小子自然可以教。”
孙在庭闻言也笑呵呵地站直了身子,“来,你再打一遍,我跟着学学。”
赵晟点了点头,也不多言,重新起势,将八段锦从头到尾又演练了一遍。
这一次他刻意放慢了速度,将每一个动作的细节都展示得清清楚楚,顺带着将口诀也念给对方听。
孙在庭就站在一旁有样学样。
让赵晟没想到的是,这位孙师兄的悟性高得惊人。
他只是看了一遍,第二遍跟着做时,架势便已有七八分神似。
待到第三遍,其动作的圆融流畅竟隐隐不输于自己。
更让赵晟心惊的是,他能感觉到随着孙在庭的动作,周围的天地之气似乎都产生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隐隐向他汇聚。
“呼……”
一套功法练完,孙在庭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活动了一下筋骨,啧啧称奇,“你这功夫还真有点门道,确实是门不错的养生法子。”
赵晟心中震动,没想到对方似乎真的练成了,看来并非是自己教不了,而是赵羽资质与这位孙师兄相差太远。
孙在庭又咂了咂嘴,有些惋惜地补充道:“就是可惜了点,这功夫养身是极好,但对杀人似乎没什么用处。”
杀人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象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赵晟闻言,沉默了片刻。
他抬起头,借着这个机会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底许久的问题,“孙师兄,唐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门派?”
唐啸干那番话始终象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里。
赵羽的年纪小,或许还不明白那话里蕴含的意味,只是凭着一腔热血和仇恨做了决定。
但赵晟考虑了更多的东西。
他觉得唐门沿途救下他们,又费心为那些孩子安排去处,行事作风不象是那种邪道魔门。
可唐啸干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唐门是一个抿灭人性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选择成为一把“刀”,究竟是对是错。
孙在庭听到他的问题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自然是知道为什么对方会有这么一问。
想当初自己刚入唐门的时候也就八九岁,入门之前也有人也跟他说过类似的话,可那时候他懂个屁啊。
脑子里想的就是能吃饱饭,能学本事,谁欺负我我就弄死谁。
哪会琢磨这些有的没的。
孙在庭看着赵晟,眼神里多了一丝欣赏,于是收起了那副散漫的姿态,开口说道,“你能问出这个问题,难能可贵,倒是比我强。”
“不错,唐门干的是杀人的营生,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在杀人这门手艺上我们百无禁忌,只要能达成目的什么手段都可以,相比于过程我们更在乎结果,我能够明白你的顾虑是什么。”
“但是,”孙在庭话锋一转,“唐门依旧是名门正派,而且是名门正派之中首屈一指的存在。”
“且正是因为唐门弟子做的都是杀人的营生,因此门内的规矩以及对于门内弟子的约束反而比寻常的名门大派都要更加严格。”
“唐门做事,可以不择手段,可以百无禁忌,但有一条铁律,是刻在每一个唐门弟子骨子里的底线——”
“凡事,不违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