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门的刺客们用最快的速度处理了战场,将朔族兵卒和他们座下马匹的尸体都拖到一处偏僻的山坳里。
随后用特制的药粉一洒,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那些血肉尸骨便化作了一滩滩腥臭的黄水,渗入冻土再也找不到半点痕迹。
这种毁尸灭迹的手段看得赵晟眼皮直跳,心中对唐门的敬畏又深了几分。
他们没有再乘坐那辆又慢又颠簸的囚车。
唐门的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辆宽敞结实的板车让孩子们挤在里面,虽然依旧拥挤但比起之前那露天的囚笼已是天壤之别。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干草和毛毡,挡住了刺骨的寒风,甚至还有一些粗粝的麦饼和清水。
对于这些饿了好几天的孩子来说这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然而即便环境好了许多,车厢里的气氛依旧压抑。
亲人惨死,家园被毁的伤痛,不是一辆马车、几块麦饼就能抚平的。
大多数孩子依旧在低声啜泣,或是抱着膝盖,用空洞麻木的眼神望着车厢的木板,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
赵晟成了这群人里的一个异类。
他没有哭,也没有发呆。
在分到自己的那份麦饼和清水后他便找了个角落,重新盘膝坐下闭上了眼睛。
即使脱离了危险但是他依旧认得清眼下的情况,这个世道没有本事是活不下去的,必须自己足够强大,才真正能够靠自己活下去。
他想要活下去,且不只是活下去。
路上这几天自己将所有时间都花在了练习这门功法上,而这不间断的苦修效果是显著的。
那股自丹田升起的暖流,已经从最初的一丝火星,壮大成了一捧温润的火焰。
它在他的四肢百骸间缓缓流淌,所过之处,那股盘踞在骨子里的阴寒被一点点驱散,长期饥饿带来的虚弱感正在被迅速填补。
他的脸色不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渐渐有了一丝血色。
原本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脚也似乎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肉。
更重要的是,随着气血的充盈他的精神和感知也变得敏锐了许多。
他能清淅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着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晟哥……”
赵羽挪了过来,小声地叫他。
这几天他一直跟在赵晟身边,仿佛只有待在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同伴身旁才能找到一丝安全感。
他看着赵晟每天一有空就闭目打坐,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在祈祷,后来渐渐发现赵晟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眼神也一天比一天亮,与车厢里其他人的颓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在做什么?”赵羽好奇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赵晟睁开眼,看着他那张沾着灰尘却依旧清秀的脸想了想,低声道:“在练一种强身健体的法子,你要是想学我能教你,身体是本钱,要是自己先垮了,还谈什么以后。”
“以后……”赵羽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黯淡了下去,泪水又在眼框里打转,“我们还有以后吗?爹娘都……都没了……”
“就是因为没了,才更要有以后。”赵晟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们要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去给他们报仇。”
赵羽猛地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除了恐惧之外的情绪。
是啊,报仇!
他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传来的刺痛让他无比清醒。
看着赵羽眼中重新燃起的生机,赵晟暗自点了点头,倒是也没有继续多说什么了。
有目标,人才能活下去。
而他的目标,远比报仇更宏大,也更艰难。
他要将自己的命运牢牢地攥在自己手里,让这个世界也真正能够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自己不希望下一次面对如此的绝境时依旧只能祈求他人的搭救,他不希望自己那个时候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马车行了约莫五六日,终于在一片宽阔的河岸边停了下来。
渭水。
大胤朝南渡之后,与北方朔族分庭抗礼的天然屏障。
河面宽阔,水流湍急,浑黄的河水翻滚着,象一条巨龙横亘在大地之上,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渭河以北是沦陷区,是朔族的屠场,遍地狼烟,民不聊生。
而渭水河以南则是大胤朝廷苟延残喘的王土,虽然同样是苛捐杂税,兵匪横行,但至少明面上还是大胤的天下,暂时看不到朔族人的影子。
过了这条河,就算是暂时安全了。
唐门的人显然早有准备,河边已经有船只在等侯。
孩子们被领着一个个登上了渡船。
当船只离岸,看着那片满目疮痍的故土在视野中越来越远,车厢里压抑了几天的哭声终于在此刻彻底爆发。
那是与家乡,与过去,与所有亲人最后的告别。
赵晟站在船头,任由冰冷的河风吹拂着他的脸颊,他没有哭,只是静静地望着北方,将那片灰败的天空和土地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渡过渭水,队伍的气氛明显松弛了许多,唐门的刺客们也纷纷变换了寻常装束方便进入城镇行动。
而在越过了边防线,来到了一个名为白水县的城镇之后,唐啸干开始着手安排这些孩子们的去处,这些孩子他并不准备带回唐门。
唐门在大江南北都有自己的人脉网络,即使是这个世道但是多少还是有用的。
至少安排几个孩子还是容易的。
“王家庄的王老财,欠了我们一个人情,他家没儿子,送两个过去当义子,总归饿不死……”
“李记布庄的掌柜也做了不少唐门的生意,也送几个过去,当学徒也好,杂工也罢,算有个着落……”
“……剩下这几个小的,送到城南的慈幼局吧,虽然日子苦点,但好歹有口饭吃……”
那些黑衣刺客领了命令,便开始将孩子们分批带走。
孩子们大多还处在懵懂和悲伤之中,对于自己的未来他们原本也没有自己的想法,而这个时候也没只能像浮萍一样任由命运的流水将他们推向未知的方向。
赵晟听着唐啸干的安排,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去给地主当去给地主当个有名无实的义子,或者去布庄当个任人差遣的学徒?
那样的生活看似安稳,实则不过是从一个囚笼,换到了另一个更大的囚笼里。
在这个世道,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于他人的善意和怜悯是何其愚蠢可悲。
不过唐门为他们做到这个程度确实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剩下的东西只能靠他自己去争取,机会放在眼前如果不把握,那就只能怨自己不争气了。
赵晟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理会那名刺客伸过来的手,而是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径直朝着唐啸干走去。
他的动作不大,但在这群逆来顺受的孩子中间却显得无比突兀。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些神情冷漠的唐门刺客都瞬间聚焦在了他这个瘦小的身影上。
那名准备带走他的刺客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没有立刻阻拦,而是看向了唐啸干等待示下。
赵晟在距离唐啸干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既表示了尊敬又不至于显得太过疏远。
随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昂着头一字一顿,认真地说道。
“我,想添加唐门!”
此言一出,四下一片死寂。
那些黑衣刺客脸上的表情第一次有了明显的变化,多是混杂着惊愕,以及一丝难以言说的玩味。
添加唐门?
一个毛头小子,知道唐门是什么地方吗?
他以为这是乡下的武馆,交点束修就能学两手三脚猫的功夫?
唐啸干脸上的笑意也缓缓收敛了。
他转过身,那双总是笑眯眯的眼睛此刻却变得锐利如鹰,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那样的眼神静静地审视着眼前的赵晟。
赵晟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当头罩下,仿佛自己里里外外都快要被这道目光看穿。
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挺直脊梁毫不退缩地与老人对视。
就在这气氛凝重到极点的时候,一个跟跄的身影从后面冲了出来。
“我……我也要去!”
是赵羽。
他跑到赵晟身边,同样“噗通”一声跪下,因为太过紧张和激动,声音都带着哭腔。
“恩公!求您也收下我!我要学本事,我要为我爹娘报仇!我要杀光那些朔族鞑子!求求您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地磕起头来,一下,两下,三下,很快,光洁的额头就红肿一片渗出了血丝。
赵羽的出现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唐啸干那锐利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他看了一眼哭着磕头的赵羽,又看了一眼虽然跪着依旧背脊笔直的赵晟,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莫测的笑意。
他先是低笑,随即笑声越来越大。
赵晟和赵羽都停下了动作,紧张地看着他,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唐啸干笑罢摆了摆手,示意赵羽不必再磕头,他踱了两步,缓缓开口道:“想入我唐门,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不过嘛,可以给你们个机会。”
赵晟的心脏猛地一跳。
赵羽更是喜极而泣,连连道:“谢谢恩公!谢谢恩公!”
“先别急着谢。”唐啸干抬了抬手,脸上的笑意不变,但语气却沉了下来,“我只说给你们一个机会,但最后能不能留在唐门还要看你们自己。”
“唐门从来不是什么好去处,我们干的是杀人的营生,入了唐门就不能再把自己当人看了。”
唐啸干的声音很轻,却象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赵晟和赵羽的心上。
“人,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乐,有亲朋故旧,有牵绊软肋,而这些都是杀手的大忌。”
“所以,入了唐门,你们就不再是人,而是刀。”
唐啸干转过半边脸,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刀会被使用,会磨损,会崩口,最后会在某一次任务中断掉,被随手丢弃,而这就是唐门弟子的宿命。”
“人生在世有很多的选择,你们还有时间慢慢想,即使这样,你们真的还要添加唐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