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我端着餐盘坐在食堂角落时,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一点半。上午的基层汇报会连轴转,还加了场临时紧急会议,饿到现在,手里的米饭都没顾上扒几口。
刚夹起一筷子青菜,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起来,屏幕上跳着“小王”的名字,他这个点打电话来,十有八九是跟老顾有关。
我赶紧放下筷子接起,听筒里立刻传来小王带着慌意的声音,像是在嘈杂的环境里捂着嘴说:“小飞哥!您快来……这边有点事,在市中心医院,好像有人闹事,还来了警察,首长他……”
信号突然断断续续,后面的话被电流杂音盖了过去,只零碎飘来“推搡”“脸色不太好”几个词。
但我耳朵里“嗡”的一声,所有注意力都钉在了“医院”两个字上。这两个字跟老顾挂钩,从来没好事。他的心脏经不起半点折腾,万一被闹事的人惊着、碰着,后果不敢想。
我“腾”地站起身,餐盘在桌上撞出一声响,米饭撒了几粒。
刚好杨浩端着餐盘路过,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杨浩,帮我把餐盘收了!我爸那边出事了,在市中心医院,我得赶紧过去!”
他愣了一下,立刻点头:“你快去!这里我来弄,路上注意安全,有事随时联系!”
我没再多说,抓起椅背上的军帽往头上一扣,拔腿就往食堂外跑。
停车场里,我拉开车门的手都有点抖,钥匙插了两次才插进锁孔。引擎发动的瞬间,我猛踩油门,车子几乎是“蹿”出去的。
路边的梧桐树飞快往后退,我握着方向盘的指节泛白,脑子里全是乱麻。老顾今天怎么会去市中心医院?是去复查,还是被闹事的人缠上了?他脸色不好,是不是心脏又不舒服了?
越想越慌,我腾出一只手给小王回拨电话,可听筒里只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的提示音。我咬了咬牙,把车速再提了些,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路。
爸,你千万不能有事,我马上就到。
急诊室的走廊永远像被按下了快进键,消毒水的味道混着家属的哭声、护士的呼叫,嗡嗡地往耳朵里钻。我拨开攒动的人群,目光扫过一排排座椅,终于在急诊大厅角落,看见了坐在蓝色塑料椅上的老顾。
他背挺得笔直,双手搭在膝盖上,军外套的扣子扣得整整齐齐,连一点褶皱都没有,哪有半分“出事”的样子?小王站在他身边,手里攥着老顾的保温杯,见我过来,脸先红了半截。
“爸!”我喊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
我蹲在他面前,眼睛先往他身上扫,额头没伤,手也好好的,连平时总揉的胸口,此刻也没见他按一下。
老顾抬头看见我,倒是愣了愣,随即转头看向小王,语气带着点“兴师问罪”的意思:“是你告诉他的?多大点事,还让他跑一趟。”
小王刚要开口解释,我已经抓着老顾的胳膊追问:“到底怎么回事?您哪儿不舒服?怎么坐在这儿不进去?是在等医生叫号吗?心脏是不是又难受了?”一连串问题抛出去,我手还在他胳膊上摸了摸,没感觉到颤抖,才稍微松了口气。
老顾被我问得哭笑不得,抬手拍了拍我的手背,力道还是平时那样稳:“都什么跟什么啊,我没事儿,好端端的哪儿也不疼。”
我愣了一下,脑子没转过来,下意识“啊”了一声,没事?那小王说什么闹事、警察,还把我急得差点闯红灯?
“那您来医院干什么?”我皱着眉,视线又扫了圈周围,急诊室里都是匆匆忙忙的人,老顾坐在这儿,显得格外“格格不入”。
老顾这才坐直了些,下巴微微一抬,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像是在说什么光荣事儿:“见义勇为啊。”
“啊?”我这下是真懵了,张着嘴没合上。
他一个快六十岁的人了,还跟年轻人似的去“见义勇为”?这跟我想象中“他心脏不舒服来急诊”的剧本,差了十万八千里。
旁边的小王赶紧插话,声音还带着点没平复的慌:“小飞哥,是这样的。首长下午本来去军区附近的书店买书,路过医院门口时,有个小伙子跟卖菜的老太太吵架,还推了老太太一把,那个老太太差点摔着,是首长上前把人扶住了。后来那小伙子不依不饶,还想动手,首长拦了一下,刚好巡逻警察过来了,把人带走了。老太太说有点头晕,首长就陪她来急诊做检查,怕她一个人不方便。”
我这才恍然大悟,看着老顾的眼神又气又笑:“您拦人的时候就没想想自己的身体?万一被那小伙子推搡一下,您心脏受得了吗?”
老顾却不以为意,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了敲膝盖:“就那小伙子的力气,还推不动我。再说了,看着老人被欺负,总不能站着不动吧?”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老人刚做完检查,没什么大事,她儿子已经过来了,我在这儿等她儿子来道谢,马上就走。”
我看着他一脸“理直气壮”的样子,心里的担心慢慢变成了无奈的暖意。这就是顾一野同志,不管多大年纪,骨子里那股子正义感和热心肠,从来没变过。
正说着,急诊大厅门口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个穿警服的同志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水果篮,额头上还冒着汗,一看就是刚赶过来的。
男人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老顾,快步跑过来,手里的水果篮都差点没拿稳,到跟前“啪”地就站定了,接着深深鞠了个躬,声音里还带着点后怕的沙哑:“大叔!谢谢您!真是太谢谢您了!我妈刚才给我打电话,说要不是您拦着,她差点就摔着了,还说您陪她来做检查,一直等着我,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老顾赶紧站起身,伸手把他扶起来,语气很平和:“哎,不用这么客气,举手之劳的事儿。你妈没什么大事,医生说就是有点低血糖,歇会儿吃点东西就好了,你别担心。”
旁边的警察也笑着补充:“这位同志,你可得好好谢谢解放军首长,刚才那小伙子情绪激动,要不是他及时扶住你母亲,还拦着不让冲突升级,真说不定要出别的事。”
男人听了,又要鞠躬,被老顾一把拦住了。他把手里的水果篮往老顾怀里塞,执意要给:“大叔,这水果您一定收下,不值什么钱,就是我的一点心意,您要是不收,我这心里都不踏实。”
老顾推辞了两下,见他实在坚持,就把水果篮递给了旁边的小王,转头对男人说:“东西我让他拿着,你赶紧去看看你妈吧,她还在里面等着呢,多陪她说说话。”
男人连连点头,又说了好几声“谢谢”,才跟着警察往急诊室里走,走两步还回头朝老顾挥了挥手。
看着他的背影,我忍不住跟老顾说:“您这‘见义勇为’还收获了‘谢礼’,挺值啊。”
老顾瞪了我一眼,却没真生气,只是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什么值不值的,谁看见这事能不管?行了,人也来了,咱们也该回去了,别让你妈在家惦记。”说着,他就朝门口走,脚步比刚才坐的时候还轻快了些,显然是帮了人,心里也舒坦。
老顾刚迈开两步,小王就拎着水果篮快步追上来,声音里带着点不放心:“首长,您还是让医生给看看吧!刚才拉那小伙子的时候,您被他带得往旁边踉跄了一下,我怕您腰没注意……”
“腰?”我一听立马慌了,伸手就去扶老顾的胳膊,眼睛盯着他的腰腹处来回扫,“您怎么不早说?是不是现在疼得不敢动?不行,咱得回急诊室拍个片!”
老顾被我拽着胳膊,哭笑不得地把我手拨开,还故意挺了挺腰,在原地走了两步给我们看:“我哪儿有那么脆弱?不就是踉跄一下吗?再说了,我虽说是不年轻了,但好歹是当了一辈子兵的人,这点活动量算什么?当年在边境拉着战友爬陡坡,比这费劲十倍都没事。”
我看着他故意板起的脸,忍不住笑了:“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您也得服老不是?毕竟快六十岁的人了,腰可比不得年轻时候。”
这话显然戳中了他的“不服气”,老顾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语气还带着点认真:“你这小子,懂什么?联合国现在对老年人的定义你知道吗?65岁以上才算!我这才刚到60,怎么就老了?”
我见他较起真来,赶紧顺着他的话说:“是是是,我不懂,是我错了。您不老,您年轻,比我还精神,以后我们不叫您爸了,叫您‘顾大哥’行了吧?”
老顾被我逗得嘴角一扬,伸手在我胳膊上拍了一下,带着点笑骂:“没大没小的!赶紧走,再磨蹭下去,你妈该打电话催了。”说着,他就率先往医院门口走,脚步比刚才还轻快了些。
不过我眼尖,看见他走的时候,下意识用手在腰后轻轻按了一下,又很快放了下来,看来还是有点疼,只是不肯说罢了。
我跟在他身后,悄悄给小王递了个眼神,让他回去后多留意老顾的腰。
阳光透过医院门口的梧桐树洒下来,落在老顾笔挺的背影上,明明是六十岁的人了,却还像个不服输的年轻兵,让人又气又心疼。
开车回去的路上,阳光透过车窗斜斜洒在老顾身上,把他鬓角染得有点暖。
他靠在副驾上,没像平时那样闭目养神,反倒侧着头跟我聊刚才的事,手指还轻轻比划着:“那小伙子当时红着眼,伸手就要推那个老太太,我一看不对劲,上前攥住他手腕,你猜怎么着?他劲儿不小,但我当年在部队练的擒拿可不是白学的,稍微一卸力,他就没脾气了。”
他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很,嘴角扬着点藏不住的得意,连说话的语速都比平时快了些,那股子鲜活劲儿,我好像真的很久没见了。
之前他在家养病,大多时候是靠在沙发上看文件,偶尔陪孩子们玩,也总透着点刻意的“慢”,不像现在这样,提起“管闲事”,整个人都像被点亮了。
我握着方向盘,余光瞥见他这模样,心里忽然软下来。
前几天还跟我妈在阳台嘀咕,说怎么劝他去疗养院,那里有医生盯着,能少操心。
可现在看着他眼里的光,倒觉得那所谓的“安稳”,或许根本不是他想要的。就像把习惯了在草原上跑的马,圈进舒服的马厩,它看着安逸,却少了本该有的精气神。
正想着,突然想起高叔去年来家里时说的话。
高叔是老顾的老战友,喝了两杯酒就拍着我肩膀叹:“你爸啊,这辈子就活个‘责任’二字。当年在边境,他带着兵顶着酷暑巡线,热得中暑都不回头;现在退到后方,心里也装着营区里的兵、辖区里的老百姓。你别总想着把他护得严严实实,他这人,只有在为别人扛事的时候,才最有劲儿。”
那时候我没太懂,总觉得“责任”哪有身体重要。可今天看着老顾聊起“见义勇为”时熠熠生辉的样子,突然就明白了。
我们以为的“保护”,其实是悄悄把他和最让他鲜活的东西隔开了。
他不是需要被圈养的老人,他是顾一野,是那个在战场上能扛着战友冲锋、在生活里能为陌生人伸手的军人,只有在触碰这些“责任”的时候,他才是真正的自己。
“对了,”老顾突然打断我的思绪。
我的手指敲了敲仪表盘,认真听他说道,“下周有空吗?跟我去趟城郊的边防连,上次去看他们,食堂的窗户有点漏风,现在天凉了,得去看看修好了没。”
我心里一动,转头看他,他眼里还带着刚才的亮,没等我回答,又补充道:“顺便看看那几个新兵的射击成绩,我呀,到了今天还是惦记着基层的你们。”
我笑着点头:“行啊,我陪您去。”
车窗外的树影飞快往后退,收音机里刚好飘出一段熟悉的军歌,老顾跟着轻轻哼了两句,调子很准,透着股说不出的踏实。
我忽然觉得,或许比起“劝他歇着”,陪他去看看边防连的兵、听他聊当年的事,才是真的懂他。他的“年轻”,从来不在年纪里,而在那份永远不肯放下的责任里,在那份属于军营的鲜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