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达那番如同最后通牒的话语,彻底浇灭了谢氏心中最后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终究没能狠下心拖着儿女和整个徐家陪葬。
接下来的两日,魏国公府表面恢复了平静。
谢氏开始勉强进食,太医署派来的御医“恰好”前来诊脉,开了安神静心的方子。
对外,魏国公夫人感染风寒需要静养的消息,也被小心翼翼的放了出去。
一切都在按照徐达预想的轨道,艰难的回归正常。
第三天黄昏,朱元璋的旨意又来了。
这一次,来的不是传口谕的太监,而是首接来自刑部的正式行文,由一名刑部郎官亲自送达魏国公府。
没有香案,没有仪式,只有在前厅书房里,徐达、徐辉祖,以及闻讯强撑着赶来的谢氏,面对着那名面无表情的郎官。
郎官展开公文,声音平板地宣读:
“查原工部郎中谢昶,身负皇恩,罔顾国法,结附胡党,贪墨军资,数额巨大,罪证确凿。
依《大明律》,判斩立决,抄没家产。
旨意己下,定于明日午时三刻,西市明正典刑。”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正式的判决和确切的死期,谢氏仍然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若非徐辉祖在一旁死死扶住,几乎瘫倒在地。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有眼泪无声地狂流。
徐达面无表情地接过那份冰冷的公文。
他对着那郎官,声音沙哑的说道:
“有劳郎中,徐达接旨。
那郎官看了一眼形容枯槁的谢氏,又看看强自镇定的徐达,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拱了拱手说道:
“国公爷节哀。下官告辞。”
送走刑部的人,书房门关上的一刹那,谢氏终于爆发了。她挣脱徐辉祖,扑到徐达面前,不再是哭闹,而是用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抓住徐达的衣襟,声音嘶哑的质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让见?
明日午时就这么急吗?
徐达!你告诉我!是不是你!
是不是你向陛下进的言,要他死得这么快?
好让你徐家彻底撇清关系?”
徐达任由她抓着,他猛地抓住谢氏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吃痛松手。
他盯着她的眼睛低吼道: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让他速死,是陛下最后的仁慈。
是保全他,也是保全我徐家最后的脸面。
难道你要让他像胡惟庸一样,在诏狱里受尽酷刑,熬上数月,再被千刀万剐吗?
难道你要让全天下人都看着谢昶是怎么一点点被折磨死的,让徐家也跟着被唾沫星子淹死吗?”
谢氏被吼得愣住,呆呆地看着他。
徐达喘着粗气继续说道:
“明日西市,一刀下去,痛苦只有一瞬。
这是陛下看在徐家、看在我徐达这么多年浴血沙场的份上,给他留的最后的体面。
你懂不懂?”
“体面体面”
谢氏喃喃着,突然歇斯底里地笑起来,笑声凄厉,
“哈哈哈体面我弟弟都要死了,还要什么体面?
徐达,你们你们好狠的心啊!”
她笑着笑着,又变成了嚎啕大哭,整个人蜷缩在地上,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徐达闭上眼,不忍再看。
徐辉祖红着眼圈,上前试图扶起母亲,却被她一把推开。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管家在外面低声道:
“公爷,燕王府派人送来了些补品给夫人,另外皇长孙殿下也派身边的内侍过来了,说说是听闻夫人身体不适,特送来一些宫中安神的药材。”
屋内的哭声戛然而止。
谢氏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她看向徐达,声音尖利的吼道:
“看看!看看!皇长孙!你的好女婿!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来看笑话的吗?
是来提醒我们,他当初是多么的铁面无私吗?啊?”
“你住口!”
徐达厉声喝止,但心中也是一沉。
朱雄英这个时候派人来,用意何在?
是单纯的礼节性探望,还是另有深意?
徐辉祖连忙说道:
“父亲,母亲正在气头上,胡言乱语。
皇长孙殿下或许只是出于礼节”
“礼节?”
谢氏尖声打断儿子,
“他朱雄英但凡念及一点未来亲戚的情分,当初在北镇抚司就不会把话说得那么绝。
现在送来这些药材,是猫哭耗子吗?”
“够了!”
徐达暴喝一声,压制住即将再次失控的场面。
他深吸一口气,对门外说道,
“告诉燕王府的人,心意领了,改日再谢。
请皇长孙的内侍稍候,我亲自去见他。”
他整理了一下被谢氏抓皱的衣袍,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眼神空洞的发妻,又看了看一脸担忧的儿子,沉声说道:
“看好你母亲。我出去看看。”
徐达走出书房,来到前厅。
朱雄英派来的是他的贴身内侍小柱子。
小柱子看见徐达之后,赶忙恭敬的行礼,并且递上一个精致的锦盒:
“奴婢奉长孙殿下之命,特来探望魏国公夫人。
殿下听闻夫人凤体欠安,心中挂念,特寻了些安神静心的药材,望夫人早日康复。”
徐达接过锦盒,目光锐利地扫过内侍平静的脸,试图从中找出些许端倪,但对方神态自然,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沉吟片刻后开口说道:
“有劳殿下挂心。
请回禀殿下,拙荆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需静养些时日即可。
殿下的心意,徐达领了,感激不尽。”
内侍躬身道:
“国公爷的话,奴婢一定带到。
殿下还让奴婢带句话”
徐达心念一动:“殿下有何吩咐?”
内侍抬起头,依旧恭敬,但语气略微加重了几分:
“殿下说,风雨虽急,然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望魏国公保重身体,安心休养,以待天晴。”
徐达瞳孔微缩。
这话听起来是安慰,但“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以待天晴”
这分明是朱雄英在借内侍之口,再次表明态度,也是隐晦的提醒和安抚?
他是在告诉徐家,皇帝的处置即是天意,忍耐过去,才有晴天。
这真的只是一个九岁的少年能说出的话吗?
徐达的心中巨震,他第一次感受到,这位未来的女婿,恐怕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臣谨记殿下教诲。”
徐达郑重的抱拳回道。
送走内侍,徐达握着那盒药材,站在空荡的前厅,久久无言。
陛下的压力,发妻的崩溃,儿子的稚嫩,还有那位心思难测的未来皇长孙
所有的压力都汇聚在他一人肩上。
明日西市的那一刀,砍掉的不仅是谢昶的头颅,更是斩断了徐家与过去某些联系的最后一根线。
而徐家的未来,是沉是浮,就看这场风暴过后,他这艘船,能否按照那位深宫中的掌舵者意愿,驶入新的航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