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前方,已经临时搭起了五十多张桌子,每张桌子后面都坐着四五名陆战营的士卒和文书,他们手握毛笔,面前铺开着名册,严阵以待。
王二柱因为站得比较靠前,成了他这一列第一个登记的人。
他紧张地走到桌子前,看着端坐其后、面无表情的士兵和文书,只觉得喉咙发干,手心全是冷汗。
“姓名?”文书头也不抬,声音平淡。
“王……王二柱。”他结结巴巴地回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
“官职?”
“没……没有官职,就是普通军户,小兵一个。”
文书熟练地在名册上找到位置,划下一笔。旁边一名士兵随即扯下几张盖着鲜红水师都督府大印的凭条,递了过来,声音清淅地说道:
“王二柱,依制,月支粮一石,补发一年,共计十二石。另,补发新式军服四套。这是凭证。”
士兵顿了顿,抬手指向不远处发放物资的局域,继续道:“你可以现在就去那边,先领取一部分粮食和一套军服,让家里人看看。若一次性运不走,可凭此条,随时到月港的福建水师官衙提取馀下的,记得自带车辆和人手。”
“十……十二石?”王二柱伸出颤斗的、布满老茧的双手,接过那几张轻飘飘的纸条,却感觉重逾千斤。
他之前每个月能领到三斗发霉的杂粮已是谢天谢地,时常饿着肚子去给海商扛活,如今……如今竟然一次性补发了十二石实实在在的粮食!
他捏着纸条,反复确认着上面的字迹和红印,巨大的不真实感让他几乎晕眩。
“谢大人!谢谢大人!谢谢总兵大人!……”他激动得只会重复这句话,身体不受控制地想要跪下磕头。
“站好!”那士兵低喝一声,阻止了他的下跪,他目光在王二柱结实的肩膀和粗糙的手掌上停留片刻,语气虽仍带着军人的硬朗,却透出几分难得的温和:
“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必行此大礼。看你是个能吃苦的料子。按将军方才宣布的章程,你是要选常备军,还是建设兵团?”
王二柱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动的心情,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询问:“敢……敢问军爷,这……这两条路,具体有啥……啥不一样?”
“自然大不相同。”士兵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建设兵团,主事屯垦、筑路、修城、监工,活计相对安稳,虽无性命之忧,但待遇也低一档,月饷一块银元一石粮,想要出人头地,难如登天。”
他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看着王二柱,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
“而我福建水师,乃天子亲军,海上长城!拥战舰数百艘,带甲精锐之士数万!当今圣上英明神武,志在四海!我水师将士,日后要跨海收大员、南下平南洋、扫荡倭寇如卷席、剿灭海盗靖海波、驱逐西夷扬国威!”
“常备战兵,那是要真刀真枪,在惊涛骇浪里与敌搏命的!但粮饷足额,每月实发三块银元,两石好粮!战场上斩敌立功,另有厚赏。若能临阵献策、先登破敌,不但记功授职,更能以军功赐田授勋,传给后代子孙!”
“赐田授勋,传给后代子孙……”王二柱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一股久违的热血猛地涌上心头。
他想起码头上那些海商的鄙夷目光,想起家中破败的土坯房、妻子愁苦的脸庞和孩子冻得通红的双脚,想起自己年复一年扛包卸货却依旧填不饱肚子的窝囊日子。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粗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与其像条野狗一样窝囊地饿死、累死,不如豁出这条贱命,赌一个前程!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声音虽然沙哑却异常坚定:“我能吃苦!我不怕死!我……我愿意参加常备军,上阵杀敌!”
“好!”那士兵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赞许的神色,指向左侧那片已经聚集了不少青壮的局域,“是条有血性的汉子!去那边等侯,自有军官安排你们后续甄别、造册!”
王二柱重重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粮饷凭条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紧紧按了按。
然后挺直了脊背,大步大步走向左边,脚步越来越稳,在他的身后,越来越多的青壮,沉默着,却坚定地迈出了同样的步伐,汇聚成一股无声的洪流。
吕杨站在贺辰身侧稍后的位置,看着台上尚未清理干净的血迹,想起上午还与自己一同商议如何搪塞、甚至暗中对抗的赵千户等人,此刻已身首异处,只觉脖颈发凉,后怕不已。
但他也隐约摸清了这帮福建水师将领的行事准则,只要你不毒害百姓、草菅人命,即便有些小过,或可网开一面。
他稳了稳心神,凑近贺辰半步,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将军明鉴,这……这镇海卫的军田,历经百年,流失侵吞严重,册籍混乱,只怕……只怕即便想安置人手屯田,也无足够的田地可分了啊。”
“朝廷钦定的卫所屯田,乃养兵固国之本,怎么会没了?”贺辰缓缓侧过脸,眼神冰冷。
吕杨感到头皮发麻,硬着头皮答道:“回将军,一部分……是被卫所里的军官们私下瓜分,划为了自家的私田,这些尚可以收回;
但是更多的……则是被周边的地方豪强、士绅望族,或是通过巧取豪夺,或是通过与历任指挥使、千户勾结,以极低的价格‘购买’,积弊已久,盘根错节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无奈的叹息。
“鱼鳞图册可还在?”贺辰追问。
“在!在的!”吕杨连忙回答,“就收在卫所案牍库的最深处,只是……自永乐年后,就鲜有全面清丈修订,如今所载,仍是国初的旧貌,与现状出入极大……”
“我要的就是这旧册!”贺辰嘴角勾起一抹冷酷至极的笑意,那笑容里只有森然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