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石刻上的字迹,陆昭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喜不自禁。
浮屠山!乌巢禅师!
时隔多日再入幻梦,没想到还能重临故地!
当即按下激动之情,依照旧时记忆,循径入山。
山路蜿蜒,两旁奇花异草,观之不尽,珍禽异兽时现,与前度一般无二。
行不多时,来至一处开阔地,遥见一株树干粗壮的香桧树直插云宵,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远远地,即见一身披袈裟的老和尚四仰八叉地躺在巨大的鸟巢里,一条腿翘得老高,正优哉游哉地抠着脚丫,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
察觉到有人来,忙不迭地翻身坐起,胡乱套上僧鞋,整理一下皱巴巴的袈裟,瞬间换上一副宝相庄严的面孔。
抬眼瞧见是陆昭,脸上立时堆满笑容,朗声道:“南无阿弥陀佛……无执,别来无恙乎?”
老和尚不是别人,正是曾于梦中授陆昭《般若多心经》的乌巢禅师。
陆昭见老师风采依旧,心中亦倍感亲切,快步上前,躬身下拜,恭谨道:“弟子拜见禅师!昔日授经之恩,弟子铭感五内,不敢或忘。”
乌巢禅师呵呵一笑,摆了摆手,道:“你我梦中重逢,说明缘法未尽,起来说话。”
说着,他目光在陆昭身上打量一番,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笑道:“经年未见,小友风采更胜往昔,想必于那《多心经》上,颇有进益,有何感悟,不妨说与我听?”
经年?
陆昭闻言一愣,不敢怠慢,忙收敛心神,恭声答道:“回老师话,弟子愚钝,虽日夜诵持,未曾懈迨,然于经中微言大义,所得不过皮毛。”
遂将这数月来研读《多心经》的感悟与成果,一一道出。
从初读只觉拗口,到渐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理,悟出护体神通“铜皮”的经过,娓娓道来,言辞恳切。
乌巢禅师静静聆听,起初尚是含笑点头,听到陆昭居然能从经文中悟出神通,不由抚掌赞叹道:“妙哉,妙哉!无执,老衲果然没有看错你!”
“能从‘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空相之理中,反照自身,悟得其中三昧,可谓‘真空生妙有’,汝之悟性,当真罕见!”
“大有慧根,大有慧根呐!”
得到禅师如此夸赞,陆昭心中自是欢喜,不骄不矜道:“老师过奖,弟子不过读得多了,偶有所得,实属侥幸。”
他本是一句随口自谦,谁知禅师听了却面色一肃,郑重道:“此非侥幸,是你智慧彀了。”
不等陆昭回应,忽然口诵经文:“‘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执,此句何解?”
陆昭心中一凛,知是老师考校。
不敢轻率妄言,低头沉吟良久,仔细斟酌词句,方恭谨答道:“此句是言宇宙万有之本体实相。”
“所谓‘诸法’,即囊括一切有形无形之物、有心无心之念,‘空相’非指顽空、断灭空,而是指其性本空,无有自性,缘起性空。”
“因缘和合则生,缘散则灭,看似生灭,其性未尝生灭。与之同理,看似垢净,其性本无垢净,看似增减,其性恒常如如。正如水中月,镜中花,虽有形影,实无实体。”
“弟子一点浅见,如有不妥,烦请老师斧正。”
乌巢禅师听罢,微微颔首,眼中赞许之色更浓。
“恩…解得不错。然汝既言空相,为何还需修行?还需持戒?还需度众生?”
这一问,直指内核。
陆昭沉思良久,才道:“正因了知空相,才知修行是幻中修幻,度生是梦中度梦。众生沉迷幻梦,执假为真,故需以幻修幻,以梦度梦,令其醒悟本心,离幻即觉。”
“持戒修身,是规范幻身,不令造恶业,沉沦苦海。修行增慧,是破幻显真。度化众生,是慈悲牵引,共出迷梦。虽知是空,而行愿不空,此乃‘悲智双运’。”
“好一个‘悲智双运’!”乌巢禅师抚掌大笑,“看来小友于我教般若智慧,已登堂入室矣!”
当下,师徒二人便在这香桧树下,相对而坐,一问一答起来。
乌巢禅师学识渊博,佛旨精深,每每发问,皆切中要害,或深奥,或巧妙。
陆昭起初还有些拘谨,应答谨慎,但随着禅师引导,渐入佳境,将自家这些时日修行、历事所悟,结合经义,滔滔不绝地阐述出来。
其后,又将这段时间研读经义,心底存留的诸多疑难不解一一提出。
乌巢禅师耐心倾听,悉心答疑解惑。
老和尚口吐金莲,字字珠玑,讲问题深入浅出,往往三言两语,便令陆昭拨云见日,茅塞顿开,恨不能长伴左右。
其所言所述,不仅契合佛法,更暗合道妙,令陆昭对《多心经》乃至自身道法的理解,都更深了一层。
就连旁边依偎的麋、鹿、鹤、凤、鸾、猿等禽兽,也都听得入迷,纷纷安静下来,眼中流露出思索之色。
陆昭听得如痴如醉,只觉得往日许多纠缠不清的困惑,此刻如同春风化雨,迎刃而解,法喜充满,畅快难言。
正当他陶醉于玄妙法义之中时,乌巢禅师却忽然收声,不再讲述。
老和尚笑吟吟望着他,话锋忽而一转,问道:“论法到此为止。无执,你近日经历颇多,想必十足精彩,可否与老衲说说?”
陆昭一愣,不知老师为何会有此问,不消多想,其中必有深意。
于是定了定神,遂从朝奉县李家之事开始,将喜宴上如何识破妖道,诛杀黄皮子精及黄老太太神念,又为何决意前往蛇首山诛妖,后来怎样遇到蒲缘和参童小白等等一系列经过,原原本本,事无巨细,统统讲了出来。
这正是:
梦中再谒乌巢师,妙法连珠涤心疑。
话头牵出蛇山孽,因果分明启新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