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
真的很舒服。
暖洋洋的,金灿灿的。
光是照耀在身上,就好象从地狱中挣扎出来,看到了明媚遥远的人间。
陈郁真被关的太久太久,他有些恍惚。
皇帝清淡的嗓音回荡在耳边,不期然的,他想起姨娘泪眼朦胧的双眼,到了此处,只馀沉默。
“我不知道。”他喃喃的说。
事到如今,拖累了这么多人,他真的不知道,是不是他做错了。
他应该坚定的。
却又如此痛苦不堪。
皇帝狭长黑眸扫过他,男人眉眼冷漠,宛若高山之上的冰雪,冻得吓人。
他没有对陈郁真的挣扎痛苦发表半点看法,只是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去,唰一下,明亮的空间陷入黑暗死寂。
陈郁真追随着阳光,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门被合上,眼前再无半点光亮。
“……”
这片黑暗角落好象被全天下遗弃,陈郁真已经被逼的麻木不堪。
他再一次蹲坐在墙角边,眼泪无声无息涌出。陈郁真面色苍白的和鬼一样,这样的日子太无聊了,他开始潦草的细数自己的前半生。
不期然的,他想起来十多年前那个午后,寒气冻人,他手冻得通红,用稚嫩的拳头去砸开冰潭。
那时候实在太冷太冷了,他一边满含着期望,一边心含绝望。最终,他还是在冰湖中,找到了,已经被泡了不知道多少个时辰,肿胀不堪、不成人样的陈婵。
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生前的样子很漂亮,古灵精怪。就一个下午的功夫,变成了那种丑陋不堪、苍白可怖的样子。
陈郁真那时候很害怕,但悲伤战胜了恐惧,所有的奴仆都吓得退了几步,只有他朦胧了双眼,上前搂抱住了她。
这是他的亲妹妹啊。
在这间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内,好象有另一个鬼魂在嗬嗬的笑,在他的耳边吹拂。
她穿着红色的裙子,脚上踩着兔毛鞋,头却被泡的扁扁的。她在陈郁真耳边哭,哭着说她好窒息好窒息好窒息好窒息好窒息好窒息好窒息好窒息。
她好难受好难受好难受好难受。
为什么没人来救她呢。
为什么让她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角落。
哥哥哥哥哥哥哥,和我一起死吧。
哥哥哥哥哥哥哥。和我一起死。
陈郁真捂着耳朵,喃喃道:“婵儿……”
有没有人啊。
陈郁真有些绝望,他绝望的往外看,有没有人啊,能不能陪他说说话。
要疯了。
真的要疯了。
蓝黑袍子的小太监轻手轻脚将托盘放在高台上,手还未缩回去,就听到下面传来一道幽幽嗓音。
“你能陪我说说话么?”
小太监手一抖,飞快的巡视周围。刘喜刘公公在那打盹,应该是没听见。他抿了抿嘴唇,便也当做没听见。
——背着皇帝和他心肝讲话,他还没活腻歪。
陈郁真睁着眼睛,后背全都靠在墙壁上。耳边又传来陈婵的笑声,天真烂漫,象风铃一般,从囚房的一边传到另一边。
她穿着漂亮的大红织金的小裙子,在囚房中蹦蹦跳跳,宛若最漂亮的蝴蝶。
“哥哥,看我呀,我漂不漂亮。”
她眨着眼睛对陈郁真笑:“这是姨娘新给我裁的裙子,上面有鹅黄色的月亮花纹。哥哥知道吗,婵娟,就是月亮的意思。婵儿,也代表着月亮呢。”
“哥哥看到了么,裙子上不只有月亮,还有小鱼呢!月亮是妹妹,小鱼是哥哥!”
下一瞬间,她闪现在陈郁真面前,她面上忽然变得丑陋肿大,眼睛在流泪,嘴巴在吐出水。那身漂亮的小裙子被洇湿,水淋淋的,地上积攒起一片水洼。
“啊啊啊啊啊救命救命救命救命!!!!婵儿呼吸不过来了,婵儿好难受!哥哥哥哥哥救我!”
陈郁真的手掌情不自禁靠过去,陈婵象是被安抚了似的,浑身的煞气都消失不见,闭上眼睛,靠在陈郁真的手掌上。
她快快乐乐、高高兴兴的说:“哥哥,我死的时候,有鱼在我头顶上游哦。”
“是一条金黄色的鱼,摇着梦幻的尾巴,吐着珍珠一般的泡泡。很漂亮呢,和哥哥一样漂亮。”
陈郁真怔怔的看着她,眼中忽然涌出泪水。
又过了不知多久,皇帝再进来时,陈郁真缄默的象个死人。
他靠在门边上,璨烂的阳光照耀在俊秀的五官上。纤长的睫毛颤斗,目光穿透皇帝高大的背影,看向远处高远的天空。
苍蓝天空上,飞鸟鸣叫,穿过白云,留下一道长长的虚影。
“我错了。”他忽然说。
陈郁真已经哭不出来了,他象是死了的鱼,整个人从心里散发着一种厌世感,或者是崩溃到极致,木然麻木。
皇帝静静看着他。
陈郁真又重复了一遍:
“圣上,臣知错了。”
陈郁真板板正正的跪好,只是他目光还有些发虚,他应该钉在皇帝身上,却总是往身畔望去。好象在那个方位,有一个小孩在对他咧着嘴笑。
“你真知错了么?”
皇帝的大掌虚虚落在他面颊上,陈郁真睫毛颤了颤。
“陈郁真。朕已经不相信你了,你总是用好听的话来骗朕,把朕骗的心软,在朕最甜蜜的时候,再狠狠往朕心里插一刀。”
“……”
“你知道当日陈玄素告密那天,朕多么愤怒么?”
“……”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眼睛赤红一片,他垂在两侧的手腕青筋绽出,那力气甚至能把陈郁真生生掐死在这。
“朕给过你机会的,给过的!你自己数数,朕到底给过你多少次机会!你这样把朕的脸面踩在脚底下,你叫朕怎能容忍!”
陈郁真呆呆的听着,没有半点反应。
他们两个,从来都是说不到一起去。
皇帝深深看着他,话语忽然变得柔软,大掌在陈郁真乌黑的发顶盘旋。
“……阿珍,再等等。”
“现在还不够,你只是尝到了教训,一旦给你机会,你还会跑,朕无法容忍。”
一直没有反应的陈郁真现在才抬起头,沉默地望着皇帝。
那眼神太过复杂,有平静,有悲伤,还有一片死寂后的木然。
“别这样看朕,朕并不想这么对你。”皇帝挡住了陈郁真的眼睛,陈郁真顺从的阖上眼帘。
“朕要等到你完全驯服,从身到心都属于朕。永永远远陪在朕身边,永生永世不会分离。”
皇帝缓缓地松开手,他最后看了陈郁真一眼,转而毫不留情的往外走。
陈郁真意识到什么,猛然间蹿了起来,他跟着皇帝往外走,可还没走两步就被人推搡回去。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门再一次被阖上,陈郁真又重新回到了黑暗中。
一身红裙子的陈婵悬在空中吐泡泡,她短短的小腿晃晃悠悠,唱着儿时的歌谣。
陈郁真抱着双臂,整个人靠在屋门口,木门冰凉的触感传来,陈郁真喃喃道:“放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