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雨夜的宁静。
几束雪亮的汽车大灯,刺破黑暗,照亮了广场。
两辆北京吉普和一辆伏尔加轿车,以极快的速度驶来,在警戒线外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市局局长邱石山,在一队和二队其他留守人员的簇拥下,脸色铁青地走了下来。
他身上还穿着回家的便服,显然是在接到消息后,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邱局。”
赵朝援和肖红立刻迎了上去,敬了个礼,声音都有些干涩。
邱石山的目光从地上那两摊触目惊心的血肉上移开,落在了赵朝援和肖红的脸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连串的质问,让赵朝援和肖红都低下了头。
“邱局,情况复杂,我们”肖红试图解释。
“我不想听解释,两个刑侦队长,带着二十多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就是这么控制局面的?就是这么抓捕一个嫌疑人的?”
他的声音,让周围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赵朝援迎上邱石山的目光,沉声道:“邱局,责任在我。是我没能阻止悲剧发生。”
“你?”邱石山冷笑一声,“赵朝援,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死的是谁?林卫东!市商业局马振华的女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明天天一亮,市委的电话就会打爆我的办公室!省厅的调查组可能下午就到!”
“我们整个江城市局,都要因为这件事,被放在火上烤!”
陈屹站在不远处,静静地听着。
他知道,邱局长的愤怒,并不仅仅是因为死了人,更是因为这件事背后牵扯到的复杂关系和巨大的政治压力。
一个市管干部的非正常死亡,足以在江城官场掀起不小的轰动。
肖红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用尽可能冷静和简洁的语言,将天台上发生的一切,快速地向邱石山做了一个汇报。
听完汇报,邱石山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他沉默了很久,目光在赵朝援、肖红,以及站在他们身后的陈屹脸上一一扫过。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充满了疲惫。
“算了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他摆了摆手,对身后的秘书小王说道:“立刻通知法医科,让他们马上派人过来,进行现场勘查和尸体检验。另外,通知局办公室,连夜起草一份初步案情报告,明天一早,我要亲自去市里汇报。”
“是,局长。”秘书小王立刻转身去执行命令。
“赵朝援,肖红,”邱石山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这个案子牵扯甚大,上头怕是会成立专案组,你们两个队,立刻把所有的现场物证、走访记录、审讯笔录,全部整理好,等待移交给专案组。”
“现场的收尾工作,交给法医和技术科。你们,现在,立刻,带着你们的人,回局里去!”
“是!”赵朝援和肖红立正敬礼。
很快,法医科的车也赶到了。
在刺眼的勘查灯光下,法医和技术人员开始对现场进行最后的清理和取证。
林卫东和陈志远的尸体,被小心翼翼地装进了裹尸袋,抬上了车。
“走了,陈哥。”王建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陈屹回过神,点了点头。
刑侦一队和二队的队员们,在各自队长的带领下,沉默地登上了来时的吉普车。
没有人说话。
车厢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茫然。
这场惊心动魄的抓捕,最终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落幕,给所有人都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吉普车发动,缓缓驶离了灯火通明的红星机械厂。
车子一路疾驰,回到了市公安局。
邱局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让所有人都回去休息,明天再开会。
众人默默地散去,各自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向宿舍。
陈屹和王建国、沈眠等人道了别,独自一人,回了自己的宿舍。
夜已经很深了,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昏暗的灯泡,散发著微弱的光。
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脱掉身上那件湿透了的、还带着若有若无血腥味的衣服,随手扔在地上。
然后,他拿起脸盆和毛巾,走出了宿舍。
深夜的公共浴室里,空无一人。
白色的瓷砖墙壁上,挂著斑驳的水渍。几个老旧的铁质水龙头,有一个还在不知疲倦地滴著水。
“滴答滴答”
声音在空旷的浴室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陈屹走到一个水龙头下,拧开阀门。
一股冰冷刺骨的凉水,哗哗地冲了出来。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头埋了进去。
冰冷的水流,狠狠地冲击着他的身躯。
他洗了很久很久。
直到他感觉自己的皮肤都快要被冻僵了,才关掉水龙头。
胡乱地用毛巾擦了擦身体后,他这才回到宿舍,也顾不得吃点什么,直接钻进了冰冷的被窝里。
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袭来。
他的眼皮越来越重,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
这一觉,陈屹睡得极不安稳。
他做了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梦。
等他再度睁眼之际,窗外,天光已经大亮。
清晨的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窗,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陈屹却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辆大卡车反复碾过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特别是脑袋,又沉又晕,像被人用锤子狠狠敲过,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喉咙也又干又涩,仿佛在冒火。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烫。
陈屹苦笑了一下,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想去倒杯水喝。
刚一站起来,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猛地袭来,让他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他连忙扶住床沿,缓了好一会儿,那股强烈的眩晕感才稍微退去。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桌边,拿起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子,却发现里面一滴水都没有。
昨天回来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心思去打水。
嗓子里的干渴感越来越强烈,陈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决定去水房打点水。
他随手抓起床边的一件外套披在身上,打开了房门。
走廊里,已经有了些许人气。
早起上班的邻居们,端著脸盆,打着哈欠,匆匆地走向水房和厕所。
看到陈屹,几个相熟的邻居还主动跟他打招呼。
“小陈,今天这么早就起啦?”
“陈警官,早啊!”
陈屹强打起精神,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含糊地应了两声。
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每走一步,都感觉像踩在棉花上。
整个世界,仿佛都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得不真切。
他扶著墙,慢慢地朝着水房的方向挪动。
就在他走到楼梯口的时候,隔壁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顾静书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今天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下面是一条深色的长裤,头发梳成高马尾。
她的手里,还端著一个同样印着红色标语的搪瓷脸盆。
清晨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让她整个人都显得干净而明亮,与这条昏暗破旧的走廊格格不入。
她一出门,就看到了扶著墙、脸色惨白的陈屹。
“陈警官?”顾静书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了过来,“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陈屹抬起头,看到是她,勉强想扯出一个笑容,但头脑的昏沉让他连控制脸部肌肉都变得异常困难。
“我没事。”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还说没事!”顾静书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她伸出手,很自然地,用手背贴了一下陈屹的额头。
“天哪!你烧得这么厉害!”顾静书惊呼一声,语气里充满了担忧,“不行,你得马上去看医生!”
说著,她也不管陈屹同不同意,直接将手里的脸盆往地上一放,然后伸出手,一把扶住了陈屹的胳膊。
“走,我带你去诊所!”
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
“我我真的没事,就是有点着凉,喝点热水就好了。”他含糊地说道。
在这个年代,男女之间如此亲近的接触,还是太引人注目了。走廊里已经有几个邻居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陈屹不想给这个刚刚认识的姑娘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喝热水?”顾静书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扶着他的手也加重了几分力道,完全没有松开的意思,“你都烧成这样了,还当是小孩子吗?万一烧成肺炎怎么办?”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但语气里带着着急。
“走吧,别犟了。”顾静书见他不动,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撑着他就朝楼下走去。
从宿舍楼到职工诊所,不过短短几百米的距离。
但这段路,陈屹却感觉走了很久。
他的意识一阵清醒,一阵模糊。
“小心台阶。”顾静书的声音,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他低下头,看到脚下是几级通往诊所门口的台阶。
职工诊所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墙壁刷着白色的石灰,看起来还算干净。
还没进门,一股浓浓的来苏水味道就扑面而来。
诊所里的人不多,只有三两个来看病的工人。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老医生,正坐在问诊台后面,给一个捂著肚子的工人开药方。
顾静书扶著陈屹,直接走到了问诊台前。
“大夫,您快给看看,他发高烧了。”
老医生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看了一眼脸色通红、嘴唇干裂的陈屹。
“坐。”他指了指旁边的一条长凳。
顾静书小心翼翼地扶著陈屹坐下。
李大夫站起身,从墙上取下一个体温计,在酒精棉球上擦了擦,递给陈屹:“夹在胳肢窝里,夹紧了。”
陈屹依言照做。
冰凉的体温计,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