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到什么了吗？”陈屹迅速收敛心神，问道。
“我们按你说的，先没动他。”王建国抢著汇报道，他跑得有点急，额头上渗著细密的汗珠，“我跟老张分头行动，把他的行程查了个底朝天！”
王建国的语速很快，带着一丝邀功似的兴奋：“出差是真的，省机械厅的红头文件，前天晚上九点半的火车，凌晨到的蓉城，今早他坐的是九点二十的火车，中午十二点一刻到的江城站。我们找了他司机，又找了火车站的列车员，时间都对得上！”
“对了，司机记得前天晚上到火车站的时候，差不多是八点半。”
“所以从前天晚上八点半到今天中午十二点一刻，他确实不在江城。”沈眠在一旁补充道，她的表情比赵援朝和王建国要冷静得多，“这个不在场证明，从时间上看，是成立的。”
一个同样看似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陈屹听完，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太巧了。”他低声吐出三个字。
“什么太巧了？”赵援朝没听清。
“许梅的死亡时间，老张初步判断是前天晚上七八点到凌晨四点。”陈屹的语速不快，但逻辑异常清晰，“林卫东离开江城的时间，是晚上。这个时间点，掐得太死了。”
赵援朝闻言，脸上的兴奋也冷却了几分，他品出了陈屹话里的味道：“你的意思是他有可能是在七点或者八点，这一个小时之内作案，然后从容地赶火车站？”
“完全有可能。”陈屹点了点头。
“他的办公室哪？”陈屹问道。
“就在前面二楼。”赵援朝朝着不远处那栋三层的办公楼扬了扬下巴，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刚回来，正喝茶看报纸呢，派头大得很！我们的人在楼下盯着，他还没发现我们。”
“他岳父那边”陈屹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提到这个，赵援朝的脸色沉了下来，哼了一声：“还能怎么样？厂长和书记都被他叫过去‘汇报工作’了，官威大得很！仗着他老丈人是市商业局的一把手，在厂里横著走，谁都不敢惹。”
商业局一把手。
陈屹心里有了数。这个级别，在1978年的江城，绝对算得上是一号人物。难怪赵援朝会觉得棘手，也难怪林卫东敢如此有恃无恐。
硬来的话，一旦没有确凿证据，对方随便一个电话，就能让整个刑侦队吃不了兜著走。
办公室里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凝重。
“陈屹，你那边呢？”沈眠打破了沉默，她看着陈屹，问道，“见完陈志远，感觉怎么样？”
提到陈志远，陈屹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他摇了摇头，然后将他把刚才去见陈志远的整个过程，简单地跟众人说了一遍。
众人闻言，也是一阵头大。
陈屹这时出声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先去会会这位林副厂长！”
“不等了？”赵援朝愣了一下。
“不等了。”陈屹摇了摇头，“再等下去，只会让他有更充足的准备。对付这种人，就是要打他一个出其不意！”
“可他要是不配合怎么办？他那个老丈人”王建国还是有些担心。
“他会的。”陈屹嘴角微扬，笑道。
看着陈屹脸上那种胸有成竹的表情，赵援朝心里的那股火气，也再次被点燃了。
他最烦的就是这种仗着有点背景就无法无天的人。
“干了！”赵援朝把心一横，一巴掌拍在吉普车的引擎盖上，发出一声巨响，“天王老子来了也得配合调查！走！上楼！”
一行四人，不再犹豫，大步流星地朝着办公楼走去。
楼下负责盯梢的同志看到他们，立刻迎了上来，敬了个礼：“赵队，目标一直在办公室，没出来过。”
“知道了，你们继续在楼下守着，没有我们的命令，不准任何人上二楼。”赵援朝沉声吩咐道。
“是！”
走上吱吱作响的木质楼梯，二楼的走廊比楼下要安静许多，地上铺着一层暗红色的油毡，擦得锃亮。
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股领导办公室特有的，混杂着茶叶和墨水的气味。
四人走到走廊尽头，一扇挂著“副厂长室”牌子的厚重木门前。
赵援朝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陈屹。
陈屹对他点了点头，眼神沉静如水。
赵援朝心一定，不再犹豫，抬起手，用力地敲响了房门。
“咚！咚！咚！”
敲门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响亮。
赵援朝的火爆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刚想再敲，门内终于传来一个带着几分不耐烦和傲慢的男声。
“谁啊？进来！”
赵援朝猛地一拧门把手，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一股混杂着上等茶叶清香和淡淡烟草味的热气扑面而来。
办公室很大，足有三十多个平方，比刑侦队的办公室加起来还大。
地上铺着一层崭新的水磨石，擦得能照出人影，靠墙立著一排上了锁的铁皮文件柜，另一边则是一套黑色的皮质沙发和茶几。
办公室最里面，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一个四十岁左右，戴着金丝边眼镜，梳着大背头的中年男人，正靠在椅子上，手里端著一个紫砂茶杯，悠闲地喝着茶。
他穿着一件时髦的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手腕上还戴着一块锃亮的上海牌手表。
整个人看起来斯文儒雅，但眉宇间那股久居上位的倨傲，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他就是红星机械厂的副厂长，林卫东。
看到赵援朝等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林卫东的眉头明显一皱，但脸上并没有露出丝毫的慌乱。
赵朝援从衣服内测口袋，亮出了证件。
林卫东脸上没什么变化，他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身体往后一靠，靠在宽大的椅背上，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打量着他们。
“市局的同志？来我们厂，有什么事吗？”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但那种刻意拉开的距离感，却让赵援朝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
“林副厂长，我们是市公安局刑侦队的。”赵援朝亮出了自己的证件，声音洪亮如钟，“我们正在调查一起命案，有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一下。”
“命案？”林卫东的眉毛挑了挑，脸上露出惊讶，“我们厂里出命案了？”
“谁啊？哪个车间的？”说著，林卫东甚至还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一副饶有兴致、准备听取汇报的领导派头。
这种彻头彻尾的傲慢和无视，彻底激怒了赵援朝。
“林副厂长！”赵援朝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声炸雷在宽大的办公室里响起，“我们不是来跟你汇报工作的！我们是在办案！”
他往前踏了一步，几乎是把警官证戳到了林卫东的办公桌上。
“昨天晚上，在厂区东边的引水河里，发现了一具女尸。”赵援朝死死地盯着林卫东的眼睛，想从他脸上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然而，林卫东的反应依旧平淡得令人火大。
他只是“哦”了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然后慢悠悠地端起桌上的紫砂茶杯，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叶，好像死的是一只猫或是一条狗，与他毫不相干。
“引水河啊那个地方是有点偏，我是不是跟保卫科说过，要加强那一片的巡逻？”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对下属工作不到位的责备。
“行了，我知道了。这案子你们公安局接手了，我们厂里一定全力配合。需要什么，你们直接跟老季，季厂长，或者保卫科去对接就行了。”
说著，他端起茶杯，作势要喝茶，这在七十年代的官场上，就是最明确的送客信号。
“林卫东！”
赵援朝忍无可忍，直接连名带姓地吼了出来。
林卫东端著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缓缓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终于冷了下来。
“赵队长是吧？我敬你是市局的同志，才跟你客客气气。你现在，是什么态度？”他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威胁的意味，“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跟谁说话？”
“我当然知道！”赵援朝梗著脖子，针锋相对，“我正在跟一个杀人案的嫌疑犯说话！”
“你！”林卫东脸色一变，刚要把茶杯拍在桌子上，一直沉默不语的陈屹却突然开了口。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一盆冷水，浇在两人即将爆发的火药桶上。
“林副厂长，你先别激动。”陈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林卫东的脸上，“我们来，只是想跟你了解一些情况，关于死者的情况。”
林卫东的目光转向陈屹，这个从一进门就没说话，但眼神却让他感觉最不舒服的年轻人。
“我连死的是谁都不知道，我能了解什么情况？”林卫东冷哼一声，把矛头转向陈屹。
陈屹没有理会他的态度，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缓缓说道：“死者，名叫许梅。是你们厂广播站的播音员。”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陈屹的眼睛像鹰一样，一眨不眨地锁定了林卫东的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他看到，林卫东脸上的血色，在听见许梅两个字的瞬间，“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的嘴唇微微张开，端著茶杯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几滴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落在他那干净的白衬衫上，烫得他哆嗦了一下，但他却毫无知觉。
他的眼神，瞬间就空了，失去了焦点，仿佛整个人的魂魄都被抽离了身体。
足足过了五六秒，他才像是突然惊醒一般，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猛，膝盖重重地撞在了宽大的办公桌下沿，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完全不复刚才的倨傲和从容，“你说谁死了？”
“许梅。”陈屹重复道，语气没有任何波澜。
“不可能！”林卫东失声尖叫起来，那声音尖利得有些变调，“绝对不可能！你们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他死死地盯着陈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和茫然的眼神。
陈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他看得很清楚，这不是伪装。
所以他真的不知道许梅死了？
这个反应，完全超出了陈屹和赵援朝的预料。
他们设想过林卫东会抵赖，会狡辩，会搬出后台，但唯独没有想过，他会是这种反应。
一个情人，在得知自己情妇的死讯时，第一反应竟然是彻彻底底的震惊。
说明他虽然和许梅有关系，甚至可能在案发当晚见过面，但他离开的时候，许梅确实还活着。
那么，真凶是谁？
或者说，林卫东的表演是装的，而且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林副厂长，请你冷静一点。”陈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镇定，这种镇定在此刻的林卫东听来，却显得格外冰冷刺骨。
“我怎么冷静！”林卫东的情绪有些失控，他双手撑著桌子，身体剧烈地颤抖著，“你们你们凭什么说她死了？你们找到她了？”
“尸体是在引水河里发现的。”赵援朝也被林卫东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给搞懵了，但还是下意识地回答道。
“引水河”林卫东喃喃地重复著这三个字，眼神里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屁股瘫坐回宽大的椅子里，嘴里不停地念叨著。
“怎么会这样”
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赵援朝和王建国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深深的困惑。
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凶另有其人？
就在这时，陈屹的声音再次响起。
“林副厂长，我们警方怀疑，许梅的死，是一起谋杀案。”
一句话，让刚刚瘫坐下去的林卫东，猛地又绷直了身体。
他抬起头，看向陈屹，呢喃道。
“谋杀？”
陈屹点了点头，目光如刀：“而且，我们怀疑，你，有重大作案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