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
市局,三号审讯室。
一盏昏黄的白炽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将整个房间照得有些惨白。
房间的陈设简单到了极致,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上刷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赵娟坐在椅子上,双手不安地放在膝盖上,不停地绞著自己灰色长裤的裤边。
她到现在还有点懵。
半个小时前,她还在供销社的柜台后面,盘算著晚上和高强去看新上映的电影。
户籍科的李姐突然笑呵呵地找到了她,说是有笔布料的账目有点小问题,想请她去局里帮忙核对一下。
赵娟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丝毫不敢表露出来。
她知道高强买布的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公安不可能查到什么,便故作镇定地跟着李姐出了门。
可一到公安局门口,李姐跟两个穿着制服的男同志打了个招呼就走了。那两个男同志一左一右地“请”着她,直接把她带到了这个让她浑身发冷的地方。
她这才意识到,事情可能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审讯室的门被推开,走进来两个人。
一个,是那天在供销社问她话的那个年轻人,他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神情淡然。另一个,是个年纪稍长的中年干部,国字脸,眼神锐利,不怒自威。
正是陈屹和赵援朝。
赵援朝拉开赵娟对面的椅子,重重地坐了下来,将帽子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闷响。
他什么话也没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赵娟。
赵娟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自己的衣领里。叁叶屋 追醉欣璋洁
这种沉默的压迫,比大声呵斥更让人难受。
过了足足有两分钟,就在赵娟感觉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开口了。
“赵娟同志,别紧张。”陈屹的声音很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笑意,“请你来,就是想跟你聊聊天,了解一些情况。”
他拉开赵援朝旁边的椅子坐下,翻开笔记本,一副准备做记录的样子。
“聊聊什么?”赵娟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就聊聊你的工作吧。”陈屹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跟邻居拉家常,“在供销社当售货员,可是个好工作啊,多少人羡慕呢。每天都能接触到各种紧俏商品,挺不错的吧?”
赵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还还行。”
“你们供销社最近进了一批亮蓝色的‘的确良’,卖得特别火?”陈屹继续问道。
提到“的确良”,赵娟的心猛地一紧,但她还是强作镇定地回答:“是是的,那批布料很受欢迎,一天就卖光了。”
“卖得这么快,你们记账、收布票,肯定很辛苦吧?”陈屹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紧张,自顾自地说道,“我看了你们的销售账本,记得很清楚,每一笔都清清楚楚的。你工作很认真负责嘛。”
听到“账本”两个字,赵娟的后背瞬间惊出了一层冷汗。
她偷偷抬眼看了看陈屹,发现对方正微笑着看着她,眼神里满是赞许,似乎真的只是在夸奖她。
难道他们没发现账本的问题?只是例行问话?
这个念头让她稍稍松了口气。
她定了定神,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嗯,应该的。”陈屹点了点头,话锋突然一转,“不过,我看到账上有一笔记录,有点意思。”
赵娟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
“9月14号,有一笔十尺劳动布的销售记录。”陈屹不紧不慢地翻着笔记本,像是在核对信息,“但是,那天仓库盘点的记录上,劳动布的数量并没有减少。反而是残次品仓库里,少了一卷发霉的白棉布。赵娟同志,你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她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她设想过无数种公安可能问到的问题,关于不在场证明,关于她和李宝才的关系,甚至关于高强。
但她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会问这个?
“我我不知道”赵娟的嘴唇哆嗦著,大脑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否认,“我我不清楚什么白棉布可能是是会计记错了”
“是吗?”陈屹的脸上依然挂著温和的笑容,但那笑容在赵娟看来,却比魔鬼还可怕,“会计记错了,盘点员也记错了,就你的账本是对的?”
他没有提高音量,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赵娟的心理防线上。
“赵娟同志,做假账,虚开票证,套取国家计划内物资,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应该比我清楚。”陈屹的语气稍微加重了一些,“这可不是简单的犯错误,这是经济犯罪。是为了个人,还是为了别人?性质可完全不一样。”
“我没有!我没有做假账!”赵娟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大声地反驳道,“账本不是我一个人记的!凭什么说是我做的!”
她开始撒泼,试图用激烈的情绪来掩饰内心的恐慌。这是很多初级审讯对象都会用的招数。
一直沉默不语的赵援朝,这时候冷哼了一声。
“到了这里,还嘴硬?”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们既然能把你请到这儿,手里没证据会随便找你吗?小姑娘,别把我们公安当傻子。给你机会说清楚,是你唯一的出路。”
赵援朝的气场,和陈屹的温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强大的心理压力如同潮水一般,一波一波地向赵娟涌来。
赵娟的身体开始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陈屹合上了笔记本,身体微微前倾,看着赵娟的眼睛,轻声问道:
“这些事,都是高强让你做的吧?”
听见高强的名字,赵娟的身体猛地一颤。她刚刚还在激烈否认的表情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恐慌。
“你你们在说什么?我不认识什么高强”赵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连她自己都觉得这句否认苍白无力。
“不认识?”陈屹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嘲弄,“赵娟同志,你这就没意思了。红星机械厂的钳工高强,二十三岁,你对象,都谈了一年多了,准备谈婚论嫁了,你说不认识?”
陈屹每说一句,赵娟的脸色就白一分。
“你们你们调查我?”她终于绷不住了,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们是警察,调查案情是我们的职责。”赵援朝冷冷地接了一句,“你要是没问题,我们查你干什么?”
“高强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啊。”陈屹没有理会赵娟的情绪波动,反而话锋一转,用一种赞许的口气说道,“年轻有为,在厂里是技术骨干,长得也一表人才。听说,为了给你买那件时髦的亮蓝色‘的确良’衬衫,他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啊。”
提到那件蓝色的新衣服,提到高强为她做的一切,赵娟的眼神闪过一丝恍惚和甜蜜,那是陷入爱情的女孩特有的神情。
但随即,这丝甜蜜就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
她不明白,为什么警察会知道得这么详细,连买衣服的事情都知道!
“他对你这么好,你肯定也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对吧?”陈屹的语气依然温和,“比如,帮他搞点紧俏的布料,再比如,帮他做个假账,把这事抹平。”
“我没有!不是的!”赵娟疯狂地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那件衣服是我自己买的!跟他没关系!”
“是吗?”陈屹从文件夹里,抽出那张从供销社抄录回来的购买名单,轻轻放在桌上,推到赵娟面前。
“赵娟同志,我们查过了,这批‘的确良’布料,整个市里就你们供销社有。购买是需要凭单位介绍信和布票的,而且都做了登记。这份名单上,一共十六个人,我们一个一个都核实过了。”
陈屹的指尖,在名单上缓缓划过。
“这里面,没有你的名字,也没有高强的名字。”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碎了赵娟最后的侥幸。
“所以,你告诉我,你的衣服,是在哪买的?高强给你买布的钱和布票,又是从哪来的?”
“我”赵娟张著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的大脑一片混乱,所有的谎言和借口,在这些铁一样的事实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和不堪一击。
她怎么也想不通,事情怎么会败露到这个地步?
高强明明告诉她,他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