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在账本里?”
赵援朝停下了翻动的手,疑惑地看着陈屹。
他粗略地扫了几眼,上面用工整的钢笔字记录著日期、商品名称、数量、单价、总金额,以及收讫的票证,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这账本能有什么问题?记得不是挺清楚的吗?”他不解地问。在他看来,这就是一本普通的流水账,数字对得上就行。
老张也凑了过来,挠了挠头:“是啊,陈屹同志,我也看了半天,就是一本买卖账,卖了多少布,收了多少钱,收了多少布票,都写着呢。我合计了一下,数目都能对上。”
在他们那个年代,查账就是核对数字,只要收入和支出能平衡,账就是平的,就是没问题的。
陈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账本轻轻拉到自己面前,又把老张拿回来的那几份供销社其他售货员的口供笔录也并排放在一起。
“我们换个思路。”陈屹的手指轻轻敲击著桌面,“我们现在怀疑,赵娟利用职务之便,把那匹亮蓝色的‘的确良布,卖给了不在购买名单上的高强。”
“对啊,是这么个理。”赵援朝点头。
“那么,问题来了。”陈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这笔交易,她要怎么处理,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那还不容易?”旁边的老张不住插了一句嘴,“她收了钱,自己揣兜里不就完了?布是公家的,钱是自己的,这不就是投机倒把吗?”
陈屹摇了摇头,看向赵援朝:“钱,确实可以自己揣兜里。但是,我们忽略了一个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他的手指,重重地落在了账本上“票证”那一栏。
“布票。”
陈屹缓缓说出这两个字。
他们是那个时代的亲历者,太清楚“布票”这两个字的分量了。
在1978年,这是一个凭票供应的时代,买粮食要粮票,买油要油票,买肉要肉票,买布,自然就要布票。
对于一个供销社来说,每天的销售额和收到的布票数量,必须是严格对应的。
钱可以做假账,但布票这东西,一张就是一张,少一张都对不上号,这是月底盘库要上交核销的硬通货。
赵援朝的呼吸一下子就粗重起来,他猛地反应了过来,死死地盯着那本账本,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你的意思是高强买布,没给布票?!”
“很有可能。”陈屹点头,他的思路越来越清晰,“高强一个机械厂的普通工人,就算有钱,但国家每年发的布票是定量的。那块‘的确良’布料价格不菲,需要的布票数量也不是个小数目。他很可能凑不齐。”
“那那赵娟是怎么把这笔账做平的?”老张也听明白了,急切地问道,“布卖出去了,布票没收回来,这月底盘点,她怎么跟领导交代?这可是天大的窟窿啊!”
“这就是这个账本的关键所在。”陈屹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他拿起一支铅笔,翻开账本,直接翻到案发前几天的记录页。
“我们来看,”他的铅笔尖点在其中一笔交易上,“9月12号,售出‘的确良’,三尺,收款两块四毛,收布票三尺。”
他又点向另一笔:“9月13号,售出‘的确良’,五尺,收款四块,收布票五尺。”
他一笔一笔地点过去,每一笔交易记录都清晰无比,钱款和布票的数量完全对应。
赵援朝和小王看得一头雾水。
“这这没问题啊?”小王忍不住说道,“每一笔都对得上啊,钱和票都是对的。”
“表面上,确实没问题。”陈屹笑了笑,“但如果,这些记录里,有一笔是假的呢?”
“假的?”赵援朝的眼睛眯了起来。
“对。”陈屹的铅笔尖,停留在其中一笔记录上,“比如这一笔,‘售出劳动布,十尺,收款五块,收布票十尺’。假如,这笔交易根本不存在呢?”
“不存在?”赵援朝没跟上。
“我的意思是,”陈屹耐心地解释道,“赵娟在账本上,虚构了一笔劳动布的交易。她并没有真的卖出去十尺劳动布,但她在账本上这么记了。这样一来,她的账面上就凭空多出来了‘十尺布票’的额度。”
“然后,她再把高强买‘的确良’的那笔交易,伪装成一笔正常的劳动布销售,把高强给的钱入账。
这样,钱的数目能对上。而高强没有给的那部分‘的确良’布票,她就用那笔虚构的劳动布交易所产生的‘十尺布票’额度给填平了!”
陈屹的这番话,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赵援朝和小王脑中的迷雾!
“我靠!还能这么干!”老张惊得叫出了声。
“不对”赵援朝毕竟是老刑侦,他立刻发现了其中的漏洞,“就算她这么做了,账本上的布票数量是平了,可仓库里的布料数量对不上啊!她账面上写着卖了十尺劳动布,可那十尺布还在仓库里没动啊!盘点实物的时候,一下就露馅了!”
“问得好。”陈屹赞许地看了赵援朝一眼,“所以,她还需要一步操作,来让仓库里的布也对上。”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几份供销社其他售货员的口供上。
“这里,”他指著其中一份口供,“售货员李大姐说,前段时间盘点仓库,发现少了一卷白棉布,大概十几尺。当时主任还发了火,以为是遭了贼,但因为那卷布有点霉点,算是残次品,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陈屹抬起头,看着已经完全呆住的赵援朝和老张。
“现在,一切都串起来了。”
“赵娟先是利用盘点或者其他机会,悄悄藏匿或者处理掉了一批不值钱的残次品布料,比如那卷发霉的白棉布。这样,仓库的实物账上就出现了一个亏空。”
“然后,她在销售记录上,虚构一笔价值和尺寸都差不多的普通布料的销售记录,比如那‘十尺劳动布’,用来填补那个残次品的亏空。这样一来,仓库的账就平了。”
“做完这一切后,她的账面上就多出了一笔‘十尺布票’的额度。她再用这个额度,去抵高强购买‘的确良’时没有给的布票。”
“整个过程,环环相扣。钱款入账,布票核销,仓库盘点,所有环节从表面上看,都天衣无缝。如果不是出了人命案,我们找上门,这件事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人发现。”
陈屹说完,整个办公室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他们查了一辈子案子,审过无数账本,从来没人想过,一本小小的供销社账本里,竟然还藏着如此复杂的犯罪手法!
赵援朝的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他看着陈屹,嘴巴张了张,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本以为老张带回来的只是些佐证,却没想到,在陈屹手里,这些不起眼的纸片,竟然直接变成了足以将赵娟钉死的铁证!
赵援朝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响声让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妈的!老子今天算是开了眼了!”他激动地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我干了快二十年公安,就没见过这么狡猾的!把我们当猴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