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虑良久,曾静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似乎又深了几分,他望着铅灰色的天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终究—有无辜者啊。“
可邪祟哪管什么无辜?
在它们眼中,一切生灵皆为死敌,皆为血食。
吕留良的残魂尚能在彻底沉沦前保留一丝清明,已是奇迹。
没有动手,只是因为还没彻底变成邪祟。
“此事既因我而起——”曾静声音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也该因我而终。“
他走向那片被恐怖阴云笼罩的战场。
昔日名满天下的大儒,如今只剩下一道被怨毒彻底扭曲、膨胀如小山般的黑影。
它周身翻滚着粘稠如实质的黑气,嘶吼着,咆哮着,散发出毁灭一切生灵的疯狂气息。
那曾经瑞智的脸庞,如今只剩下模糊的狰狞轮廓。
曾静望着那曾经仰望的大儒身影,如今癫狂的邪魔,堵得他无法呼吸。
最终,所有复杂的情绪,只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消散在风里:
“唉——”
“唉——”
林慕玄的意识如同潜入深海的潜水者,猛地被无形的绳索拽回现实水面。
他晃了晃脑袋,驱散记忆碎片带来的晕眩感。
又是一笔文本狱引发的糊涂血帐。
他目光投向第六个从墨池深处挣扎着爬出来的身影一那副尊容,赫然是刚刚记忆片段中权倾一时的川陕总督,岳钟琪。
看着这尊由浓墨勾勒、散发着阴冷怨念的“墨灵总督”,林慕玄扯了扯嘴角,连一丝解释的兴致都欠奉。
——
他口中轻吐二字,右手食指中指骈起,指尖一点幽邃到极致的玄芒骤然亮起。
”阴禁,绽放吧。“
玄阴斩运剑光无声无息地斩出,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种湮灭生机的极寒瞬间弥漫开来。
那道剑光所过之处,空气凝固,光线扭曲。
正欲扑来的岳钟琪墨灵,动作瞬间定格,从头到脚,复盖上一层深邃幽暗的玄冰。
它脸上最后残留的狰狞与怨毒,被永恒地冻结在那片极寒之中。
林慕玄看着这尊栩栩如生的“冰雕”,挑了挑眉,语气带着点无聊的调侃:
“筑基期的墨灵,能吃上我这神通,也算你前世修来的&039;福气’了。“
阳禁之力暂时蛰伏,但阴禁的锋芒可不受限制。
更何况,随着他境界突破,这招的代价也轻了不少。
如今的他,少说还能再挥个六七次。
只是,拿这等连金丹大能见了都要头皮发麻的神通,来对付区区筑基墨灵,
实在是杀鸡用牛刀。
不过嘛——
终究是叠加了五层抗性的墨水生灵,他还是得给点面子的。
在那连神魂都能冻结的极致酷寒中,岳钟琪的墨灵意识彻底归于虚无。
这一次,林慕玄眼前展开的景象,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他看到了一座悬浮于九天云海之上的巍峨楼阁,气象万千,仙霞缭绕,瑞气千条。
那是天阙楼!
鼎盛时期的天阙楼!
在楼阁深处演武场的一角,少年岳钟琪正挥汗如雨,一招一式都透着名门正派的严谨与蓬勃朝气。
更让林慕玄瞳孔微缩的是,少年岳钟琪身旁站着指点他剑招的,赫然是年轻时的师父——白晓生。
记忆画面里,年轻的白晓生面容严肃,眉头紧锁,对少年岳钟琪沉声道:
“天阙界怕是有大麻烦了。
楼中弟子,需有人重回祖地,寻祖师一脉相助。
钟琪,你家族根系亦在那绝地天通之处,此事非你莫属。“
岳钟琪能得到白晓生如此托付,皆因其家族本就是天阙楼最古老的基石之一,与这座仙楼同生共长。
他们是建造天阙楼的岳家分支后裔。
派他回归故地,既能延续道统,又能掌控局面,似乎再稳妥不过。
然而,岳钟琪的心,早已不是少年时那般澄澈。
天阙楼内,他们是独一无二的元老血脉。
可一旦回到那灵气断绝的祖地呢?
那里,金翅大鹏明王另一支血脉早已扎根繁衍。
他们,不再是唯一。
他心中,悄然滋生的是对权力旁落的恐惧与不甘。
当他跨越无尽虚空,终于踏上那片陌生又熟悉的祖地时,他遇到了一个“人”。
一个能帮他钳制、甚至扼杀另一支岳家血脉的“合作者”。
——大傩。
那时的绝地天通之地,因法则阻隔,山海灵境的力量难以渗透。
大傩的触角在此处伸展得颇为艰难。
岳钟琪的到来,让它看到了契机。
一番心照不宣的密谈后,岳钟琪主动邀请此地的吕家人,进行了一场表面“友好”的论道切磋。
天阙楼千万年积累完善的功法,其精妙玄奥,远非祖地这支岳家传承可比。
岳钟琪谈笑风生间,便稳稳压制了对方。
他适时地抛出诱饵,假借“共同参详、光大吾道”之名,慷慨地提出将自己携带的部分天阙楼内核经卷,赠予吕家抄录一份。
面对这从天而降的仙缘,吕家怎能拒绝?
欣喜若狂之下,他们毫无防备地接受了这份厚礼。
于是,原本无瑕的道统,悄然被塞入了致命的毒药。
确认吕家不足为虑,岳钟琪彻底放下了同宗的包袱,转头便以强势姿态,凭借天阙楼带来的碾压性力量,“认祖归宗”,迅速掌控了早年宗门安排在祖地的岳氏家族。
他成为了家族说一不二的“老祖”,并以此为跳板,一步步爬上了川陕总督的显赫位置,位极人臣。
直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曾静的弟子张熙,揣着那份染血的《讨清檄文》,以吕家之名,叩开了他的府门。
那一刻,岳钟琪心中警铃大作。
吕家?
他们不是该被那“修正”过的功法拖累,日渐衰弱吗?
怎么会派人来连络?
难道功法之秘暴露了?
他最恐惧的,便是自己山海灵境之人的真实身份,暴露于朝廷这架恐怖的绞肉机前。
吕家扎根尘世,早已是本地人,自然不怕。
可他岳钟琪,如今已是清廷的封疆大吏,位高权重,一旦暴露,倾刻间便是灭顶之灾!
于是,他心中冒出了一个残忍的想法。
张熙的到来,简直是瞌睡送来了枕头。
岳钟琪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没有半分尤豫,他亲手将吕家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份“大义灭亲”的投名状,不仅稳固了他的地位,甚至为他的后代在清廷掌控的灵境事务中谋得了重要席位。
但曾静师徒因雍正帝的保全,尚且存活。
那两人如同两根毒刺,始终扎在他心头。隐患,必须根除。
乾隆登基,乾坤初定。
岳钟琪深谙新帝心思,一番巧妙的运作,那对曾为镇压吕留良凶魂立下功劳的师徒,最终以“妄议先帝(雍正)”的罪名,被乾隆帝一道圣旨送上了断头台。
至此,尘埃落定。
岳钟琪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再无后顾之忧。
时光荏苒,乾隆十九年。
戎马一生的岳钟琪抱病出征,镇压重庆陈琨叛乱。
军帐之中,他疲惫不堪,沉沉睡去。
梦里,他又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曾帮他“修正”功法、毒害吕家的合作者大傩的化身。
那化身蹲在他意识深处,脸上挂着一种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笑容,
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嘻—快成功了呢。“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岳钟琪的心脏。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毕生苦修、引以为傲的天阙楼道基,正被一股污秽贪婪、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力量疯狂侵蚀。
道基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灵力如同决堤般失控乱窜。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岳钟琪在意识中发出绝望的嘶吼,试图调动力量反抗,却发现如同蚍蜉撼树o
”愚蠢的虫子啊。“
大傩的傀儡化身依旧笑眯眯,带着一种猫戏老鼠的残忍:
“若不是你亲手将毒经塞给吕家,彻底污了天阙楼的道统根基,断了它最后一点翻身的因果气运——
那天阙楼,或许还能在夹缝里多挣扎个千八百年呢。”
傀儡伸出虚幻的手指,温柔地、却带着绝对掌控的力量,轻轻捧起岳钟琪在意识中痛苦跪倒的魂影。
“所以啊!”傀儡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温柔,温柔得令人骨髓发寒,“真的要好好谢谢你,助我完成了吞并大庇天下果味的最后一步。“
“不!!不可能!!!”
岳钟琪的魂影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他看不顺眼吕家,可天阙楼是他的根。
是他力量的源泉!
是他亓脉的荣耀!
他从未想过要毁掉它!
但,太晚了。
污秽的力量钻同墨汁己入清水,已彻底融入他的道基,疯狂蔓延。
悔恨、恐惧与绝望瞬间将他淹没。
就在大傩的力量即将彻底吞噬岳钟琪本源的刹那,一只由纯粹墨色凝聚而成的手,猛地从岳钟琪意识深处探出,一把抓住岳钟琪残存的魂影,狼狠拽入无边无际的墨色深渊。
是吕留良。
大傩傀儡脸上的笑容化作冰冷的怒意。
它盯什那重归平静的墨色深渊,发出不屑的冷哼:
“垂死挣扎!你们被蚕食殆尽已是定局!躲进这墨境龟壳,又能拖到几时?”
傀儡眼中幽光仞涨,一步踏出,身影化作一道扭曲的流光,毫不尤豫地撞入那片灵境之中。
“待吾亲自进去,碾碎尔等最后一点残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