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碎片展开。
湘省乡间茅屋内,油灯昏黄。
曾静手指颤斗地抚过吕留良手抄本的《四书讲义》,批注中“华夷之辨“四字如烙铁灼眼。
曾静浑身剧震,如同被那雷霆劈中,猛地合上手中的书册。
动作太急太快,带起的风让油灯火苗疯狂摇曳,险些熄灭。
合拢的书页边缘,一滴饱满的墨汁被震得飞溅而出,不偏不倚,正落在桌角那本翻开的黄历上。
雍正某年的字样被墨点砸中,墨迹迅速晕染开。
心口那团火烧得更旺了,灼热滚烫,烧得他坐立难安。
他猛地站起,在狭小的茅屋里踱步,影子在四壁乱撞。
雨水拍打窗棂的声音,此刻听来,竟象是无数金戈铁马在呐喊冲杀。
“张熙!”
他声音嘶哑地喊,带着一种近平癫狂的决绝。
守在外间的弟子张熙立刻掀帘进来,年轻的脸庞在灯影下绷得紧紧的:
“先生?”
“收拾囊!”曾静猛地转身,双眼在昏暗中亮得骇,“即刻启程,去寻吕家后人,他们—他们必不负汉家衣冠!”
张熙心头一凛,看着先生眼中那簇近乎燃烧的火焰,一股莫名的悲壮涌上心头。
他重重抱拳:“弟子遵命!”
时间在焦灼与隐秘的期望中流淌。
当张熙风尘仆仆归来,带回的消息让曾静枯稿的脸上罕见地浮起一层激动的红晕。
吕家后人竞是岳飞血脉。
更妙的是,在那玄之又玄的领域里,对方似平也隐约察觉曾静与其弟子同是“行者”,且理念相合,言语间便多了几分推心置腹。
对方并未详述“天阙楼”的底细,只含糊提到,若曾静在灵境中遇险,或可尝试向那位手握重兵的川陕总督岳钟琪求援。
“岳钟琪——”
曾静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浑浊的眼珠里燃起炽热的光。
一个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还是岳家血脉,又得吕家的背书—
这层层光环叠加,在他那被“华夷之辨”烧得滚烫的脑子里,迅速勾勒出一幅完美的“自己人”画象。
一个关乎神州未来的计划,在他心中轰然成型,再无一丝疑虑。
彼时,严鸿逵来访,三人围坐。
劣质的粗瓷茶碗里,茶水浑浊,倒映着茅屋顶上横七竖八的梁椽。
曾静激动地低声谈论着吕留良的理念,严鸿逵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以茶代酒,与曾静、张熙碰碗。
茶碗相撞的轻响,在沉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淅。
谁也没看见,那浑浊的茶汤里,倒映出是血色之路。
张熙出发前夜,油灯如豆。
曾静枯坐在桌前,铺开那份墨迹淋漓的《讨清檄文》。
最后的空白处,他猛地咬破食指,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
他运指如刀,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狠劲,在末尾狠狠写下:
“宁为华夏孤魂,不作胡虏显宦!”
血字狰狞,力透纸背。
画面陡转,阴森刺骨。
冰冷的石壁渗着水珠,空气里弥漫着铁锈、霉烂和绝望混合的腐朽气味。
嶙峋的把光芒在石壁上跳跃,将影拉扯得扭曲变形。
一只厚底官靴,毫不留情地碾在张熙的手掌上。
指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
川陕总督岳钟琪,身着锦袍,背对着摇曳的火光,面容大半隐在阴影里。
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如冰锥,死死钉在曾静脸上,阴冷得不带一丝人味。
“说,谁指使的?还有哪些同党?”
曾静被反剪双手,铁链锁着,按跪在冰冷的地上。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本该是“同路人”的脸。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愚弄的愤怒啃噬着他的心,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为什么?
他至死也想不通,这位被吕家“灵境”一脉隐隐托付的岳家总督,这握着重兵的“自己人”,为何翻脸比翻书还快?
官府似乎并不打算立刻要他的命。
雍正帝刚刚坐稳那张染血的龙椅,正忙着料理他那些倒楣兄弟的残党。
那些被流放桂地的“八爷党”途经湘地时,没少散播当今圣上得位不正的流言蜚语。
彼时这些流言,像火星子溅进了曾静这本就燥热的干柴里,加之吕家后人对岳钟琪“灵境助力”的含糊暗示,最终点燃了他心中“反清复明”的熊熊烈火。
他坚信大清气数已尽,而手握重兵、被朝廷猜忌的岳钟琪,就是那把能劈开黑暗的利剑。
谁能想到,这柄“利剑”,甫一递出,就狠狠捅回了自己的心窝。
曾静对策划投书之事供认不讳。
他和张熙被大清的灵境行者废了修为,押解进京。
然而,高高在上的雍正帝似乎对他这个乡野腐儒的兴趣,远不如对那本《四书讲义》背后所代表的“华夷”思潮的忌惮。
皇帝大手一挥,将他们君臣之间的问答编成了《大义觉迷录》,派大员押着曾静这个活生生的“反面教材”,在江宁、杭州、苏州等江南富庶之地巡回“宣讲”,批驳吕留良的“谬论”和他那些倒楣兄弟的“谣言”。
与此同时,一场针对吕留良及其门徒的血腥清洗,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而来o
吕留良父子虽已作古,仍被从坟茔里拖出,戮尸枭首,曝于荒野。
其子吕毅中、门徒沉在宽等,血溅刑场。
吕氏一族,男丁尽诛,幼孙发配宁古塔苦寒之地为奴,女眷则充入官婢。
所有与吕氏文本沾边的人,黄补庵、车鼎丰兄弟、孙用克—
如同被无形的巨镰扫过,纷纷倒下,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讽刺的是,雍正元年刚废了官妓,教坊司不再承接“特殊业务”。
否则,吕家的女眷们,只怕连眼前这如猪狗般苟活的日子,都将成为遥不可及的奢望。
曾静内心的焦虑和悔恨如同毒藤蔓生,日夜啃噬。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里,一个更恐怖的消息如同冰水浇头:
因吕家满门及众多门生无辜惨死,怨气滔天,吕留良留在人间的残魂即将化作毁灭一切的凶戾邪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