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白玉堂,陈世美回到客栈早早歇息。
次日天刚拂晓,他便与秦家姐妹收拾妥当,驾车离开秦州城准备返回绥远。
车马粼粼,行在官道上。
秦安莹撩开车帘,望着逐渐远去的城郭:“咱们……这就回去了?
陈世美已重新换回车夫打扮:“怎么,你还想留在秦州多听几场书?”
“去去去,现在秦州说书先生都在说你的事,谁稀罕听!”
秦安莹撇了撇嘴:“我只是觉着,咱们这趟来,好似也没干成什么正经事。你编派的那一堆关于自个儿的英雄事迹,真能唬住那些精似鬼的商人?”
陈世美嘴角噙着笑:“放心,不出三日,必有商队动身,往绥远方向去打探虚实。”
秦安莹将信将疑:“就算有人去,到绥远稍一打听,你那‘五百破万’、‘阵斩敌酋’的牛皮还不是要露馅,到时岂不更惹人笑话?”
“无妨。”陈世美语气从容:“我自有法子,教他们日后但凡走这条商路,首选绥远。”
“哦?”秦安莹挑起秀眉:“什么法子?”
陈世美忽地坐正身子,压低嗓音,用一种奇特的、近乎吟诵的腔调缓缓道:“我会……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秦安莹先是一愣,随即“噗嗤”笑出声来,提起粉拳虚捶他肩膀:“装神弄鬼!又是哪个西洋话本里学来的怪腔调?”
二人在车头一路吵吵闹闹,车内秦香莲瞧在眼中。
这些日子,陈世美和秦安莹没少斗嘴打趣,虽然秦安莹还是一口一个负心汉,但那逐渐熟悉的亲昵感是肉眼可见的。
妹妹不再厌恶自己丈夫,对秦香莲来说本该是好事,可心里却开始有种说不清的别扭……
晌午时分,三人行至数日前曾落脚的驿站。
掌柜见是熟客,倒也热络,只是搓着手,面有难色:“三位客官,实在不巧。今早刚到了一支大商队,人马众多,把小店挤得满满当当,眼下只剩一间上房。”
陈世美闻言神色平静,并无多少意外。
方才在店外,他已瞧见院中停着七八辆满载货物、以油布苦盖的大车,辕马尚未卸尽,料想是刚到不久。
看来自己在秦州城放出的风声,已让某些人按捺不住。
陈世美点点头:“一间便一间吧。”
秦安莹不知道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脸颊忽泛起微红,赶紧对陈世美道:“要不……我晚上去马车里将就一宿?”
陈世美笑笑,目光掠过窗外院中沉甸甸的货物,眼神幽深。
“不急。”他转向掌柜:“先送些茶水点心上楼,再劳烦取一套笔墨纸砚来。”
三人上了楼,一路沉默少言的秦香莲掩好门,轻声问道:“官人,楼下那支商队,可是要往绥远去的?”
陈世美在桌边坐下开始研墨:“看其货物捆扎方式与车辙深浅,应是长途贩运的商队。这个方向,十有八九想途径绥远县出关,或往青唐,或与蕃部交易。”
秦香莲微蹙黛眉:“他们是否太急切了些?即便听了传言,也该先派探路伙计去踩点才是,怎会大队人马即刻启程?”
“等不及了。”
陈世美喟叹一声:“宋夏交战至今,关隘时开时闭,不知多少商人手中积压了巨量货品,银钱周转不灵,若再不能快些变现流通,莫说获利,身家性命都可能搭进去。此刻稍有风声,便如久旱逢霖,哪还顾得周全?”
他边说边铺开掌柜送来的纸张,提笔醮墨,不多时写好一封信。
他吹干墨迹,将信纸仔细折叠,递给秦香莲:“娘子,现下有件要紧事,需你即刻去办。”
秦香莲双手接过:“官人吩咐。”
陈世美语气郑重:“你骑上咱们马匹,连夜赶回绥远县,将此信亲手交予韩琪。切记,途中不可耽搁,越快越好!”
秦香莲将信小心收进贴身衣袋,转而看向自家妹妹,心里泛起嘀咕。
于情于理,这差事……不该是让安莹去更合适么?
何况老话常说,叔嫂不通声,女婿不戏妹……
官人真就没有一点避嫌的念头吗,还是说有意为之?
五年独守空闺的寂聊与飘零,此刻又重新萦绕心头,酸涩无比。
最后秦香莲长呼一口气,眸中依旧是一片温婉澄净。
“奴家明白。”
她说完又回头望向秦安莹,细心嘱咐:“安莹,你姐夫伤势未愈,你须听命而为,莫要让他为难。”
秦安莹忙不迭点头:“姐姐放心!”
秦香莲又深深看陈世美一眼,旋即转身出门,步履匆匆而去。
房门关上,屋内顿时只剩下陈世美与秦安莹。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姐夫小姨子,哪怕神经大条的秦安莹,也没来由地感到一丝局促。
她脸颊微热,眼神游移了一下,才强作镇定地问:“咱们接下来做什么?”
陈世美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去拜拜山头。”
…………
乱石嶙峋间,数十间歪斜木棚与破旧皮帐依着山壁胡乱搭建,炊烟稀落,人声嘈杂。
此地盘踞者,正是数日前于官道拦截陈世美车驾的那伙贼匪。
这伙盘踞在老鸦岭的匪众,成分杂糅。
其中约莫七成是失了草场、活路断绝的白草羌旁支散户,馀下大半,多是西夏军中逃卒。
这些党项兵卒,或因不堪上官苛虐鞭挞,或因触怒权贵遭了迫害,更有人是战时怯阵怕死当了逃兵。
宋夏战起,边境管制混乱,他们趁机窜入山林,与同样走投无路的羌人合流,聚在此处靠劫掠过往行商、零散村寨为生。
那日被秦安莹一刀斩了的独眼首领,唤作野利雄,是原西夏某部族军小队头目,凭着一股凶悍和些许统兵经验坐上了头把交椅。
他一死,寨中立时暗流汹涌。
“大哥的仇,不能不报!那姓白的小子必须揪出来,剖心挖肝祭奠大哥,否则咱们岂不成了笑话?”
一个豹头环眼、满脸虬髯的羌人汉子领着一拨人,吼声如雷。
他是寨里二当家,名叫乌纥,性情暴烈,素以勇悍着称,那日打劫留守寨中,也算逃过一劫。
另一拨人簇拥着一个年约三旬、面容精悍、眼神灵活的汉子。
此人名叫刘吉,原是西夏军中汉裔文书,外号老算盘,略通算计。
“乌纥,报仇雪恨自是应当,可大当家当日不听劝告,见色起意,以为对方人少车轻便贸然出手,本就坏了规矩。
如今寨中存粮将尽,马上入秋,当务之急是寻条稳妥活路!贸然寻仇,再折损人手,这寨子……怕就要散了!”
乌纥怒目圆睁,刀尖指向刘吉:“刘吉,我看你们宋人就是胆小!”
刘吉冷笑:“乌纥,现在意气之争有何用,抢来的那点粮米还能支撑几日?西夏那边是回不去的死路,宋境边军巡哨日益严密……再不想辙,饿也饿死你我!”
两派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就在此时,寨门处把守的一个小喽罗连滚爬爬奔进来,气喘吁吁喊道:“二当家!刘头领!外头来了一男一女,指名道姓要见咱们管事的!”
“什么人?”乌纥与刘吉同时喝问。
“不……不认识,那男的象个文弱书生,女的……长得挺俊,就是眼神冷飕飕的……”
话音未落,身后已传来一声朗喝。
“请头领出来一叙。”
众匪齐刷刷扭头,只见一青衫书生负手而立,身旁站着个鹅黄劲装的俏丽少女。
一羌人匪徒猛地跳出,指着秦安莹尖声叫道:“是她,二当家!就是这个小娘皮,那日就是她杀了大当家!”
二当家乌纥本就性如烈火,骤见仇人,双目尽赤,暴喝如雷:“臭娘们,杀我大哥还敢上门送死!”
他不由分说,抄起手边厚背砍山刀,纵身扑上!
刀风呼啸,直劈秦安莹面门,竟是搏命杀招,显是恨极。
秦安莹冷哼一声,不闪不避,待刀锋及额前三寸,身形倏忽一错,左手如穿花拂柳,闪电般扣住乌纥持刀手腕。
乌纥但觉半边身子一麻,尚未及变招,眼前寒光一闪——却是自家那柄砍山刀不知怎地已到了少女手中!
“噗!”
刀锋贯胸而过。
乌纥跟跄两步,低头看着透出胸口的刀尖,喉头“咯咯”两声,轰然倒地。
满寨死寂。
秦安莹甩手掷刀,俏脸寒霜,目光扫处众匪无不缩颈低头,胆战心寒。
陈世美随即缓步上前,青衫微拂:“你们领头又死一个,现在谁能做主?”
匪众面面相觑,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人群中的刘吉。
刘吉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上前几步,朝陈世美和秦安莹躬身行礼。
“在下……刘吉,暂替兄弟们回话,敢问二位尊驾何人,有何贵干?”
他瞥一眼地上乌纥尸身,补充道:“若为数日前误会而来,前大当家野利雄已死,方才乌纥也伏诛,恩怨可否两清?”
陈世美目光如炬,不答反问:“听口音你是汉人,怎在西夏军中为吏?”
刘吉心头一凛,不敢隐瞒,话中满是苦涩:“回大人,小人原是兴庆府人,读过几年书,在西夏左厢军司做过几年掌书记……后来不得已,流落至此。”
“读过书,懂军务,很好。”
陈世美微微颔首:“那便该明白,凭你们这七八十号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杂兵散勇,据守这小小山寨,劫掠为生,终非长久之计。
官府若要清剿,不过旦夕之间,你说你们前路何在?”
刘吉沉默,身后众匪亦露出茫然颓唐之色。
秦安莹适时开口,声音清悦:“我家公子今日来此,非为赶尽杀绝,而是给你们指一条明路。”
“明路?”
刘吉不敢怠慢,侧身引手道:“大人请这边说话。”
三人行至一株老松下的石碾旁,远离了众匪耳目。
陈世美负手望了望寨中破败景象,缓声道:“刘吉,我且问你,你这寨中有多少是真正刀头舔血、背负人命的亡命之徒?又有多少只是为了一口活饭,被迫依附的苦力、农户?另外寨中可有家眷妇孺?”
刘吉略一沉吟,如实答道:“回大人,寨中能提刀杀人的悍匪,约莫二十馀,多是原西夏逃卒,心狠手辣。
其馀五十多人,半是白草羌失了草场的散户,半是宋夏边境活不下去的流民、猎户,只为糊口,未见得敢真拼命。
至于家眷……倒有六十馀口,多是羌人、流民带来的婆娘娃娃,都安置在后山那片窝棚里。”
陈世美微微颔首,再问:“若让你来号令,这些人,你能指挥得动几分?”
刘吉苦笑道:“若只求活命,七成的人会听小人的,剩下那三成多是野利雄和乌纥的死忠,尤其几个党项逃兵凶顽难驯,小人若骤然发号施令,只怕压不住。”
“既如此……”
陈世美语气转冷:“我给你指条明路——带着愿听你话的兄弟,入我宋军,洗脱贼名,挣一份正经粮饷,家眷亦可入绥远县户籍安顿口粮,日后堂堂正正做人,可愿意?”
刘吉浑身一震,眼中燃起强烈的渴望:“大人……此言当真?!”
陈世美点头:“只须你立一功,表尔等诚心。”
“请大人明示!”
“明日,会有一支商队途经老鸦岭东南官道,你率寨中所有人马前去打劫,待我绥远官兵巡防赶到,你假装不敌率众弃械投降,我会当众将尔等收编。至于那些野利雄死忠、凶顽难制之徒……”
陈世美顿了顿,眼中寒光微露。
“你将他们单独编作一队,明日行动时,命他们额系黑巾以为标识。届时刀箭无眼,剿匪误伤几个顽抗之辈,也是常理,你可明白?”
刘吉倒吸一口凉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见刘吉尤豫,陈世美语气陡然转厉:“刘吉,我今日给你机会,你若不愿……”
她未说完,目光扫一眼不远处抱臂而立的秦安莹。
刘吉顺着陈世美目光望去,只见那鹅黄衣衫的少女随手捡起地上一颗石子,手腕轻轻一抖,石子飞出,正中一只野兔脑袋开花。
刘吉吓得浑身一颤,再无半分侥幸之心。
不说别的,他们一行估计还不够这娘们打。
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过顶,声音激动发颤。
“小人刘吉,愿率众弟兄归顺大人!从此鞍前马后,唯大人之命是从,若有异心,天地共诛!”
下了老鸦岭,天色已近黄昏。
山风带着凉意,吹动道旁枯草。
秦安莹已然知晓陈世美打算,不免好奇问:“你为何不让姐姐留下帮你,她心思细腻,应变可比我强多了。”
陈世美正琢磨着刘吉那边能否完全按计划行事,闻言侧头看她:“香莲送信固然辛苦,但沿途官道安全。
而此去山寨,虽以招安为主,但匪窝终究是匪窝,难保没有突发凶险,安莹你武功高强,有你在侧我心里踏实。”
秦安莹被陈世美一夸,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哼哼道:“算你有点良心,不过你也别太高看我。
姐姐得爹爹真传,根基打得比我牢,性子又静,练功比我克苦,只是她不喜争斗,这些年又操持家务,少有与人动手罢了,真要比试,我多半是打不过她的。”
陈世美脚步一顿,心中骇然。
平日看秦香莲温婉似水,毫无江湖武夫做派,陈世美近乎下意识以为她不会武功,是和王语嫣一样的角色。
没想到武功比秦安莹还高?
他面不改色试探问:“我离家这五年,你姐姐可曾与人动过手?”
秦安莹瘪瘪嘴:“姐姐向来恪守妇道,从不在人前显露,唯有一回。”
“啥时候?”
“你娘亲过世那年。”
“那年怎么了?”
“那年大旱,家里田地产不出粮,邻村有个姓周的恶霸地主,家里有亲戚在县衙当差,平日就横行乡里。他听说陈家二老皆已去世,家中只剩我和姐姐两个女子,便带着十几个泼皮上门来。”
陈世美放缓脚步,侧耳倾听。
“他先是假惺惺吊唁,接说陈家欠他家的租子,要拿田契抵债。姐姐拿出帐本,说公婆生前分明已结清。
那厮随即撕破脸皮,嘴里净是污言秽语……什么你丈夫早死在外面,守寡可怜,不如跟他做妾,衣食无忧还能夜夜快活。
姐姐气极了,全力一掌拍在那厮胸口。”
陈世美沉默良久。
他几乎能想象到当时的画面,灵堂白幡还未撤去,年轻的女子一身孝服,独自面对十几个泼皮。
忍了又忍,可最终忍无可忍!
那一掌,夹杂着多少委屈、愤怒乃至绝望……
“后来呢?”
“后来那厮气绝,姐姐怕惹上官司,连夜收拾细软带上我来寻你,一路风餐露宿到绥远县,却得知你已是当朝驸马……”
暮色完全笼罩了山道。
陈世美站在山间昏暗的光线里,胸口旧伤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