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县的官仓属于一县命脉,通常置于知县眼皮底下,由一连串夯土覆瓦的仓廪和一片夯实的土场院组成,离得不远。
陈世美踏入仓场时,感受到的并非直白的冲突,而是一种更沉郁的紧张。
场院内,人马混杂,但诡异的保持着某种界限分明的“秩序”。
“王大使,弟兄们的粮还没发呢,如何轮得到这群羌人?”
左侧,一队厢军沉默地守着几辆空载的大车,为首是一黑脸汉子,正手握钢刀,语气压抑着不满。
右侧是七八个穿着赭色麻布褶衫、以青布缠头的羌人,正远远站着,不敢靠近军士,眼神却紧紧盯着仓门
绥远县,作为宋夏对峙前沿的边县之一,其周边并非只有汉民。
散居在山谷溪涧的,是诸多羌人部落。
其中大多数部落迫于西夏兵威或利益诱惑,常为夏军向导,甚至协同劫掠边寨。
唯有一支名为“白草羌”的小部落,因早年曾受宋军庇护,免于被大部落吞并,加之其头人曾与汉商通婚,略晓汉话,故一直与绥远县维持着脆弱而谨慎的臣属关系
他们面色黧黑,为首者是一须发花白的老者,正是白草羌的头人岩奔。
手中没有兵器,只拿着些皮囊和麻袋,眼神里混杂着恳求、屈辱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凶狠。
而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几个穿着体面的商贾,目光偶尔扫过军士和乡民,带着优越与算计。
作为卖粮的人,他们倒是不急。
只等“交引”勘合,以便结算盐引或茶引,这其中的利润,足以让他们在此耐心等待。
仓场大使王逵,一个四十多岁、面色疲惫的文吏,正焦头烂额地在几拨人之间周旋,额上满是细汗。
“尔等羌谷,岂能按平粜价支粮?此乃朝廷定规!再敢冲击仓场,视同谋逆!”
他刚训斥完羌人,转头看到陈世美,如同见了救星,连忙小跑过来行礼,声音苦涩。
“都尉您可来了!非是下官拖延,实是……唉,支放流程冗杂,军、民、商各有章程,文书往来,勘合印信,一笔糊涂帐啊!”
陈世美没有立刻表态,他目光扫过全场,将这三足鼎立、彼此牵制却又共同堵塞信道的景象尽收眼底。
军士对文吏系统效率低下的不满,乡民对生存资源的渴望,商贾则利用规则缝隙牟利。
这不仅仅是秩序问题,更是宋代“重文抑武”、“官商勾连”与“民生多艰”等社会矛盾在边镇仓场的缩影。
“将近日支放文书、帐册,以及相关章程,取来我看。”
陈世美开口吩咐,声音平静。
临时搬来案几后,陈世美快速翻阅着那些繁复的文书。
军需调拨需要经过兵房、仓司、监官等多道签字;平粜粮需要里正担保、县衙批条;商税兑换更是涉及市易务、仓场、乃至转运司的文书往来。
所有流程,最终都汇聚到王逵这几个仓吏身上,他们成了瓶颈,也成了各方压力的焦点。
了解症结,陈世美心中已有定计。
他合上帐册,站起身,对在场所有人朗声大吼。
“诸位,军情如火,民命关天,商旅亦需畅通。如今这般挤作一团,非但误事,更易生事端。”
他先看向黑脸汉子:“放心,粮秣今日必发。韩琪!”
“标下在!”
“你持我令箭,调一队兵士,协助仓吏,专门负责军需装车、核验。此后,军需支取,单列一队,由军中派人协同,专设窗口……专设信道办理,确保即到、即核、即发!”
专业化对接,提升保障军队吃粮效率,这是首要的。
见陈世美批了军粮,羌人岩奔立马上前,汉语生硬而激动:“大人!寨外……西夏人巡哨,封了山道!
我们,打不了猎,采不了盐!寨子里,娃娃饿得哭!
说好的,我们不帮西夏,宋官给条活路!
现在,要我们饿死吗?”
一个年轻的羌人汉子忍不住用羌语咆哮了一句,虽听不懂,但那愤懑之意显而易见。
“放肆!”
韩琪低吼一声。
陈世美眼神一凝,厉声道:“退下,休得无礼!”
这绝非简单的领粮纠纷,而是牵扯到边疆稳定、夷夏之防的敏感事件。
处理稍有不当,逼反了这支难得的亲宋部落,绥远县将腹背受敌,其在周边羌人中的信誉也将彻底破产。
他径直走到岩奔面前,目光平和:“老人家,便是白草羌的头人岩奔?”
岩奔愣了愣,似乎没想到这位大官如此客气,躬身用生硬的汉语道:“是,小人岩奔,见过大官人。”
“你部落缺粮,情况我已知晓。”
陈世美语气肯定,先安抚其心。
随即转向王逵,声音不高却带着压力:“王大使,朝廷于边地施行‘蕃部熟户’政策,白草羌既已内附,登记在册,为何不能支粮?”
王逵擦了擦汗,低声道:“都尉明鉴,他们确是‘熟户’,但按旧例,羌户支粮,需有‘蕃兵’身份,或纳马、纳青盐方可兑换。
他们此番空手而来,又要按平粜价,于规不合啊!
若开此例,其他部落纷至沓来,下官……实在担待不起!”
“于规不合?”
陈世美微微挑眉,抓住了关键。
“规”是死的,但人是活的,边情更是瞬息万变。
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岩奔等人因缺乏营养而略显菜色的脸,又望向寨外连绵的群山,那里可能潜伏着西夏的游骑。
“王大使……”
陈世美声音清淅,确保周围所有人都能听到。
“我问你,是守住这仓场里的几条陈规旧例重要,还是守住绥远县的侧翼安全,保住这方圆百里内,唯一肯向我大宋效忠的羌人之心重要?”
王逵一时语塞。
陈世美继续道:“西夏之所以能屡屡入寇,正因熟悉地理的羌人多为之前驱。
如今白草羌恪守盟约,不助西夏,此乃大义!
我等若因区区粮秣,寒了义士之心,岂非自毁长城,将彼等推向逆贼李元昊?
届时,西夏铁骑再来,这多出的几百石粮食,可能换回我戍边将士的性命?可能换回被焚掠的村寨?”
他一番话,将眼前的粮食问题,直接提升到战略高度。
王逵冷汗涔涔,再说不出话。
陈世美当机立断:“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岩奔头人。”
“小人在!”
“白草羌忠义可嘉,危难之时不忘旧盟。
本官特许,此次你部所需粮食,暂由‘军储粮’内借支,按平粜价结算。
待日后山道畅通,你部可以猎获之皮货、药材,或为军中向导、修筑工事抵偿。”
战时特需,灵活结算,对于一个21世纪的人来说,这是最基本的逻辑。
奈何宋朝文官实在冗馀迂腐……
岩奔闻言,激动得浑身发抖,带着族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汉语夹杂着羌语高呼:“多谢青天大官人!白草羌,永世不忘宋官恩德!绝不负义!”
陈世美上前扶起他,又道:“此外,为长远计。
自即日起,于市易务旁特设‘蕃户物资兑换处’。
登记在册之忠顺蕃部,可按市价,以皮货、青盐、药材等土产,兑换粮、布、铁器等必需之物。
王大使,此事由你协同市易务办理,定出公平章程,不得盘剥克扣!”
创建常态化、公平的边贸渠道,对收拢羌人人心能起到巨大作用。
至少在自己一亩三分地内,陈世美决不能让羌人战时倒戈。
最后,他看向韩琪:“韩琪,加强白草羌部落周边巡哨,若遇西夏小队滋扰,可相机出击,以示庇护。”
岩奔老泪纵横,抓紧陈世美的手,反复道:“大官人,是白草羌的救星!我们,一定为宋官,看好山路!”
王逵躬身,拍起马屁:“都尉深谋远虑,下官……下官鼠目寸光,险些误了大事!”
陈世美微微颔首,心中并无太多喜悦。
在这复杂的边地,一道看似微小的裂痕,可能就会导致全线崩溃。
另外政策是政策,如何落实下去还是大问题。
他可没指望原主这个吉祥物能有什么威望……
立威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