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秋院，坐落于北官城南隅，距离皇城甚远，自然离白府也远。院子不算是破败，却浸着一股入骨的荒凉。院子里一棵枯树，死了不知几十年，终年不生叶子，没有一点儿生气，却也不朽。枯枝上悬着一架旧秋千，随风微动，白让尘每次来都会先上去晃悠一会儿，这是那严厉的老头给他唯一的慈爱了。
“奇怪，今日那老头儿咋没坐在院子里。”
白让尘小声嘀咕，可很快，他就会后悔了。一颗黑色石子不知从哪里飞出，狠狠地嵌在白让尘的屁股上。
“哎哟。”
白让尘痛呼一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那几句腹诽，定是被那老头听了去！他不敢耽搁，连忙双膝跪地，拱手垂首道：“师父。”
随后脸上便堆起几分讨巧的嬉皮笑脸，抬眼望向那间始终门窗紧的木屋，扬声问道：“你老人家在哪儿忙着呢？”
院中寂寂，唯有微风卷着枯叶掠过墙角枯藤，簌簌作响。半晌，才从紧闭的窗棂后飘来一句淡薄如霜的话音，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淅地落在他耳中：“破不了桌子上的这局棋，今日想问的事儿，便不必开口了。”
白让尘对这位师父向来存着十二分的敬畏。每每相见，总觉他深不可测，仿佛身后藏着万千星河，那双眼睛能穿透皮肉，直抵人心最深处的隐秘，世间大小事，无一事能瞒过他分毫。这等通天彻地的本事，岂是凡人所能拥有？白让尘有时不禁暗想：师父莫不是谪仙临世？
压下心头残存的惊悸，白让尘揉着痛处快步踱至院中石桌前，指尖拈起一枚莹白棋子，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他凝神望向棋盘上错综复杂的局势，目光不经意扫过身后始终紧闭的屋门，幽深的门洞仿佛噬人的深渊。白让尘心底忍不住泛起一丝涩然，暗叹道：“师父啊，您还是不愿意见我么？”
他轻轻吁了口气。自父母离世后，师父便开始有意无意地避着他，更是明言不再与爷爷相见。这些年，老头虽未断了与他的联系，却从未露面，久而久之，白让尘已习惯了二人这般以棋代语的相处。
前世的他，棋艺不算差，是小时候在学院里学的。那时候他没有朋友，成日都是一个人，要么抱着书，要么下着棋。学院里的老师担心他，也找了很多小朋友主动去和白让尘交朋友，可惜白让尘理都不理人家，最后连老师也无奈了，只得由着他。
后来为生计奔波，围棋便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那些年，他也曾偶遇棋坛好手，纵使落败，也只觉趣味盎然。
可自从来此世间，遇见这老头，他才第一次，也是每一次，在棋盘上尝到了何为“绝望”。老头的棋让他永远抬不起头，每一局都能将他逼入绝境。那棋盘之上仿佛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威压，一种神奇的魔力，能轻易牵动他的情绪，将他心神牢牢钉死，尤如承受凌迟。
今日的棋局，又是他见所未见的困局。他指尖拈着白子，每想落下一子，便觉有无数力道从四面八方撕扯心神，五脏六腑都跟着发紧，心神被反复碾磨，只觉疲惫不堪。白让尘闭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沉静下来，渐入物我两忘之境。呼吸平稳后，棋盘上每一颗黑子的排布、白子的落点，皆如烙印般刻入脑海，分毫不差。
恍惚间，黑子、白子、棋盘竟在他眼前化开，化作一方独立的天地——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
黑子如渊，戾气滔天，对白子已成围杀之势，白子似浮萍飘摇零落，一招踏错，行将就木。白让尘看得分明，这白子的窘境，恰是他自身处境的映射。可棋盘之上，留给白子的生机几近于无，每一处看似可能的落点，背后皆是万丈悬崖，行差踏错，无半分转圜馀地。
他寻不到生气，只好循着和棋的路子走，怎料他一子将将落下，霎时间，天倾地陷，日出月现，江河倒卷，峰峦崩碎。浩瀚伟力仿佛穿透虚幻，直击神魂。
白让尘从石凳上摔落，浑身冷汗涔涔，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浸透。又是这种感觉，让他绝望的感觉——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咽喉，动弹不得。但经历过无数次这般折磨的他，早已不复最初的徨恐无措。
缓了半晌，他抹了把额角的冷汗，撸起衣袖，重新蹲坐在石凳上。拾起那枚滚落的白子，他再次阖眼，心神尽数沉入那黑白杀场。
这一坐，便是两个时辰。
神入棋局，他推演了上千种变化。从最初的仓皇，到渐趋平静，直至此刻的壑然开朗——终于在那黑白交错的杀阵边缘，窥见了一线天光。
棋盘里的黑白褪去，万千色彩泼洒开来，霞光破雾，万象更新。白让尘指尖一动，白子稳稳落在棋盘一角——这局棋，他赢了。
白让尘双眼睁开的刹那，师父的话音恰如其分地从屋内传来：“弈之道，亦是世之道。取舍之间，见人心，也见魄力。既破此局，汝心中当有答案了。去吧。”
白让尘整衣肃容，朝着那扇始终紧闭的柴扉，恭躬敬敬叩首三次，方才转身登上等侯的马车。
车帘垂下，隔绝了院中荒寂。他靠在厢壁上，嘴角终于缓缓漾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今日这局棋，若他执意追寻那根本不存在的生机，钻了牛角尖，便是想到白头也是徒劳。
因为今日这局棋——无解！
老头要看的从来不是他的解法，而是他的决断。若无破釜沉舟的勇气落下那一子，纵使推演出万般变化，也终究难破迷障，不得超脱。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窥见了老头的心思，白让尘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少年意气的自得。
待马车辘辘远去，一袭素青旧袍的老者才缓缓踱至石桌前。他目光垂落，久久凝视着棋盘角落那两枚看似突兀、实则撬动了整个棋盘的棋子。苍老却清矍的脸上，渐渐浮起一抹欣慰的笑意，低声喟叹，似自语，又似遥问：
“无涯啊无涯……你这孙儿，心性之决烈，倒更胜当年的你。只是这漫漫前路，腥风血雨，劫难重重……他这般年轻的双肩，当真扛得住么？”
微风掠过，老槐树的枝桠轻颤，树下垂着的秋千吱呀作响，晃荡间似在无声轻叹，回应着他未说出口的担忧。
万幸，白让尘终究是悟了——破局的关键，从来不在穷尽变化的算计，而在于那电光石火间，敢于直视深渊、并纵身一跃的决绝。
有时，做出选择本身，远比选择“正确”，更为艰难，也更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