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人死?人的生死界限究竟是什么,是生先?是死后?我抬头问苍天,它也默然不语,我问刘哥,刘哥却操着一口流利的家乡话说:“你问老子,老子晓得个锤子,硬要说嘛……”它歪头想了想,“我觉得死嘛,怕是生在它的前头哦。”
“奇怪,狗怎么会说话呢?口音还这么重,真是想瞎了心了。”白让尘指尖转着酒盏,低声咕哝了句。
“什么?小公爷,您说什么狗?”
“啊?哦,我说。”白让尘回过神,将酒盏往桌上一放,朗声道,“今天楼里所有的姑娘,每人赏黄金十两。”
老鸨的声音之高亢洪亮,足以见得她得兴奋,赏钱的小哥儿历来挥金如土,却又从不蛮横叼难,这样钱多还好伺候的主,她巴不得每天都能多来几个。姑娘们个个笑得面若桃花,与那些膀大腰圆的油腻主顾相比,一个面若冠玉、身姿俊朗的锦衣少年,每每喝酒聊天,吟诗作对,显然更招她们喜欢。
“多谢小公爷!”
听着莺声燕语,白让尘也欢喜。可自从回到这北官城,他便不再是他了,就连笑——也掺着七分伪装,三分假意。
北官城内,遍地锦绣,万户笙歌。可这满城繁华,皆与他无关。在这里,他不能是他自己,他只能是晋国公府的独孙,是世人眼中不学无术、流连风月的天下第一纨绔。所幸无面那家伙可以借着易容术扮作他在这京城周旋,也正因如此,他才得以短暂躲避皇室的监控,偶尔随涂越、遮影偷入江湖,快意恩仇,算是这囚笼中难得的喘息。
只可惜权臣子弟,纵能暂避一时,终究逃不脱这金丝织就的牢笼。
姑娘借着酒意柔柔偎近,白让尘顺手将人扶住,把杯中残酒倾入她唇间,另一只手轻按额角,心下恍然——难怪我刚回京城,无面便没了人影。趁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他倒是夜夜醉卧这温柔乡,不知代我演了多少风流戏码。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这纨绔名声坐得越发踏实,倒也罪无可罪。只是眼下这般荒唐债,终归要由自己来担待了。
好在这里实在是个好地方,这楼里,不差美酒美人,算是一处不错慰借之地。白让尘之前不常来,也不知该去何处。楼里的姑娘,都算作他的熟识,听她们讲过去的事儿,原本苦楚,可一番雕龙画凤讲成了一个个乐子。白让尘打心底里佩服她们,她们不是坏人,是可怜人。
白让尘看着两个拌嘴的姑娘,不由一笑,随后拿起一杯烈酒饮尽。酒过三巡,暖意漫上心头,忽地思绪飘飘然。这已经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十四个年头。他本是将死之人,却稀里糊涂来到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还是回光返照时的一念之想,这个问题他也纠结了许多年。直到体会到了真切的爱和撕心裂肺的痛,到如今,他早已经释怀了。
不同的人,不同的世界,不同的社会,不同的规则,不同的经历,重活一次没什么不好,他只觉得这是老天对他的眷顾。
收回思绪,醉眼朦胧中白让尘眼神飘到了一位艺妓身上,那姑娘抱着琵琶,薄纱遮面,微微颔首,手指来回拨动,曲子虽是欢乐的不假,却又那么死气沉沉。活了两世的人精,白让尘一眼便能从她空洞的眼神中瞧出来她的情绪,痛苦,冷漠,甚至生不如死,他从未见过这一位。
这是极少见的。楼里的姑娘,只要是年轻貌美的,来来去去这些回,没有他记不住的。若不出所料,这艺妓应是刚被卖进楼里不久。
说来也可笑,这风月之地,又有几个女子是心甘情愿走进来的呢?
“王妈妈,那丫头叫什么名字。”
“哪个?”王妈妈眯着眼扫了一圈,心里犯嘀咕——能进这上等厢房的,不都是小公爷常照拂的姑娘,哪来不认识的?
“那一个。”白让尘用手指了指,王妈妈这才看到。
“哦,她啊,昨儿刚来的。怎么,小公爷看上眼了?要不,我叫她来伺候您?”白让尘没说话,只是端起酒盏抿了一口,算是默许。
“小羽啊,快别弹了,小公爷有请。”王妈妈颠着肥胖的身子走过去,声音里满是讨好,心里也早已经乐开了花。她知道,白让尘这么多年只是来喝酒听曲儿,要么就是缠着楼里姑娘讲故事给他听,难得对一个姑娘如此感兴趣,临了好处一定是少不了她的。
白让尘默默地看着王妈妈去唤那位唤作小羽的姑娘,她起身似乎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琵琶,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来到白让尘跟前福了福身,礼数尽了,却不曾多看他一眼,依旧是颔首低眉,紧藏在琵琶后边。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反倒让白让尘来了兴致。
“把她们都先带出去吧。”白让尘挥了挥手,王妈妈自然是会来事儿的,满室的香风散去,姑娘们如仙女儿般飘出房间,临了,王妈妈识趣儿地关上门,还不忘给白让尘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屋里瞬间静了下来,甚至冰窟似的一般冷,火炉里飘出来的都象是寒气。白让尘不是脸皮薄的人,此刻他却偏在等那姑娘先开口。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终还是白让尘忍不住了。
“叫个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随后她才细若蚊蚋地开口:“羽。”
“羽?”
“羽怀夕。”怯懦的声音里带着颤斗,白让尘原本升腾起的些许火气瞬间被这声音浇熄。
“多大了?”她摇了摇头,没做回答。
“抬头来看我。”羽怀夕迟疑了片刻,缓缓抬起头,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又是怎样的眼神,只看一眼仿佛就让人堕入万丈深渊,万物依然存在,却在她眼中没有一丝丝生气。
饶是白让尘活了两世,也经不住这般冲击,他的大脑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呼吸变得急促。他努力稳住心神,跨过凭几,坐到羽怀夕身旁,接着用手拨开她怀中的琵琶,轻轻挑起羽怀夕的下巴,面纱也恰时地滑落,时间停滞,四方寂静,整个世界都和白让尘一起摒息。
“你。”
白让尘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看到羽怀夕眼角滑落的泪水,终究还是心疼。他忙用手拭去泪水,羽怀夕也不躲,仿佛丢了魂。行尸走肉,确实是这个世界大多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的状态。但白让尘还是止不住的好奇,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沉浸在这份共情里,却没注意到自己的眼角也悄悄渗出了点点湿意。
乒台球乓。
没等白让尘再继续探究下去,屋外便传来碗碟破碎的声音。这事儿也是有的,醉春楼里,常常有喝醉闹事的,往常都是三两下打出去便了事儿,毕竟醉春楼能在这北官城屹立几十年,这点魄力该还是有的。
白让尘不以为然,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在眼前这丫头身上。可紧接着,一阵凄厉的尖叫划破楼内的喧嚣,让他不得不放下羽怀夕走出门去看个究竟。
“大人呐,我们这儿真没有你要找的人啊。”
“放屁,老子追了一晚上,到你们这儿人才没的影,你告诉我没见过?这是在说爷几个眼瞎是吗?”
“不敢,不敢,大人呐,纵使给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骗您啊。”王妈妈扑倒在地,声泪俱下,按理说他见过的大人物不少,家财万贯的有,位高权重的也有,为什么面对这些穿着黑色制服的人会表现的如此害怕。
很简单,世上没有人不怕没有底线的家伙。官员,无论品级高低,又或是世家贵族,甚至是皇亲国戚,在这京城里做事多少也得收敛。纵使有那些个极其嚣张跋扈的,也要忌惮在天子脚下,风吹草动都会上达天听,那一位的随口一句话可是就能送他们去见祖宗。
而眼前这些人,百姓管他们叫两脚驳,说是专食人心脏,凶残至极,毫无底线。无论是百姓还是朝廷百官都对他们畏惧万分。不为别的,只因他们身后站着的是皇帝陛下,只因为朝廷赐他们名字为——黑蓑。
黑者,恶也,不近人情,蓑者,草覆也,不近风雨,黑蓑者,不赋人,受天道也。身形似虎豹,手脚似鹰雕,黑雀服,囚牛刀。黑衣纹着的鹰祭雀,那是北斗皇室的标志,也是赋予他们独立于六部百官之外,独辖于皇帝的无所顾忌的权力。
“闭,闭,闭嘴,别,别号了,等我们搜,搜,搜查完自然会离去。”
说话的象是这群黑蓑的领头者,他眉峰紧蹙,神色肃穆。别的人来到这种地方,就算是查案子,也会捞点油水或是玩弄两个姑娘再走,而这位仁兄看着却有一身正气,他当真只为查案而来。白让尘倚在二楼栏杆上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切,黑蓑他可再熟悉不过了,从他记事起,这些黑影就如鬼魅般徘徊不去。幼时他曾问爷爷,这些穿着黑黢黢的人是谁,爷爷却只回了他五个字。
“离他们远点。”
再长大些他知道了,皇帝的鹰犬整日出现在白府周围,只是为了监视白家。
面对这些家伙,白让尘赶忙换上那副人尽皆知的纨绔嘴脸,大笑着步下楼梯,径直走向黑蓑众人。
“原来是黑蓑的诸位大人,诸位大人辛苦了。”
见来人是白让尘,几名黑蓑成员交换眼神,毫不掩饰面上的鄙夷。在外人眼里,他们黑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多少有些本事,否则也不会谋得这么好的一个差事。要知道只是文武双全的话,可都是很难形容我们的黑蓑大人。
而白让尘,响誉九州大地的纨绔,只知玩乐的废物,他们自然瞧不上。甚至黑蓑的诸位大人们也和世人一样,时常为晋国公府感到惋惜,这般显赫的门庭,竟出了这么个奇葩,任谁也难以接受。
不过,表面功夫总还是要做的。
“白,白,白小公爷也在。”
“既然小,小,小,公,公爷在,下。”
“是。”
“速,速,速速搜查,不准破,破,破坏任何东,东,东西。”
领头的这位还算客气,为什么?其实也不难理解,整个北斗,凡是习武参军之人,晋国公白无涯,都是他们最为尊敬的一位。一门三爵,可以说整个白家也是他们倾慕的对象。纵使他们有千万个理由看不上白让尘,却没有任何一个理由不给晋国公府面子。
可总有不长眼的,他们对白让尘的轻视,加之自身的傲气,总会驱使他们做一些出格的事。
黑蓑几人得令一阵闪转腾挪,身形一晃便消失在各个角落,动作迅捷如鬼魅。白让尘早已习惯了这些人的趾高气昂,依旧淡然地转身,准备回房继续喝酒。
“你放开我。”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突然响起——是羽怀夕的声音!白让尘脸色骤变,猛地扔下手中的酒盏,酒杯摔在地上碎裂开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厉声吼道:“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