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儿啊……”
卢靖妃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沿着她那保养得宜的脸颊滚落。
她何尝不懂这天家无情的铁律?若其他几位皇子安康,她的圳儿作为四子,或许还能做个富贵闲王,逍遥度日。
可命运弄人,八位皇子如今只剩下两位,陛下又迟迟不立太子,这分明是将两个儿子置于无形的皇权角斗场中!
她的儿子,已被这冷酷的时势,推到了不得不搏杀求存的绝境。
而她这个深宫中的母亲,除了眼睁睁看着,揪心揪肺地担忧,竟无力改变分毫!
卢靖妃和王瑶的泪水,都默默流淌,却又都极力压抑着声响。
在这深宫之中,连悲伤都不能恣意,她们必须显得坚强,显得从容,不能成为所爱之人的软肋,更不能让隔墙之耳,听去半分脆弱。
“母妃不必忧心,您的儿子是什么本事,您还不清楚么?这一局,儿子不会输。”
等到卢靖妃的眼泪渐渐止住,朱载圳这才温声开口安慰。
“就会拿好话哄我。”
卢靖妃终于展露一丝笑意,抬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
“你这猢狲,如今象是换了个人,沉静了,也稳重了……母亲总算能稍稍安心。”
卢靖妃脸上有了一些欣慰。
“从前那是儿子有意藏拙罢了……都是……严老师点拨的,说是暗中之人太多,让我装一下!”
朱载圳顺势接口,将一切变化轻轻推卸给了小阁老。
“小阁老肯教你,自是好的。母亲只盼你能一直开开心心,奈何……世事总不遂人愿。”
卢靖妃目光柔软,却掩不住深藏的疼惜。
“母亲,儿子总是要长大的。”
朱载圳握住她的手,笑容明朗。
“是,是……我儿长大了。”
卢靖妃泪痕未干,眼角却已漾开欣慰的涟漪。
朱载圳又陪着说了好些宽慰的话,直至将母亲与妻子都哄得展颜,甚至抛出一两个后世听来的笑话,引得殿内漫开轻轻的笑声。
“天色尚早,你们既想在后宫里做营生那母亲便带你们去各宫走走,见见诸位娘娘。”
卢靖妃执起朱载圳与王瑶的手。
她既知儿子心意已定,为人母者,能做的便是在这深宫之中为他多铺一寸路。
当下唤来贴身宦官,遣往各宫通传:靖妃携景王夫妇前来拜访。
嘉靖帝三位皇后皆早薨,中宫虚位已久;八位皇子相继夭折,唯剩裕、景二王。
去岁正月,裕王生母康妃亦病故,如今后宫之中,位份最尊、资历最深的,便是卢靖妃。
有母亲引领,朱载圳以亲王之身出入后宫便成了合情合理的家事。
母子三人在内侍宫人的簇拥下,缓步穿行于重重宫苑之间。
身为陛下仅存的皇子之一,朱载圳所到之处,各宫嫔妃无不笑颜相迎。
这不仅是给靖妃颜面,亦是予自己留一份馀地——深宫里的女子最明白,将来的龙椅,只在两位王爷之间,此刻何必结怨?
王瑶心思玲胧,以晚辈之礼从容奉上带来的“六神花露水”。
清新淡雅的香气自白瓷瓶中逸出,倾刻便俘获了众妃心意。
女子对芳泽之物,是最难有抗拒之力的,个个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长辈”们自然不会吝啬,晚辈既献上如此贴心新颖的礼物,她们纷纷拿出回礼——或是莹润无瑕的翡翠镯,或是精雕细琢的金步摇,亦有浑圆莹亮的南海珠串……
深宫里的珍宝,哪一件不是价值不菲?
暮色初染宫墙时,三人才回到靖妃宫。
打开那只沉甸甸的锦匣,珠光宝气霎时映入眼帘。
朱载圳轻轻拂过一件件首饰,心中估量:这一匣子心意,若折成银钱,恐怕不下十万之数。
“这回可真是发财了!”
朱载圳捧着锦匣,眼睛笑得眯成了缝,这收获远超他预料,他还是太小家子气了,低估了这时代的财富。
王瑶亦抿唇轻笑,指尖轻触匣中温润的珠玉:“姨娘们待我们真是宽厚。”
“你们呀,也就是头一回,她们才这般大方,往后可未必如此了。”
卢靖妃笑着轻拍儿子手臂。
“母妃,您这可小瞧姨娘们了。”
朱载圳却信心满满,压低了声音。
“等她们真用上了这‘六神花露水’,往后再‘赏’下来的,只怕比今日还要丰厚呢。”
深宫岁月漫长,这些看似尊贵的女子,有几个能抵得住这般新奇雅物的诱惑?
“你这猢狲,可不准太过分!后宫虽不直接涉政,却牵连前朝无数,关系复杂着呢,在此处行事,务必慎之又慎,你可不准乱来。”
卢靖妃语气微肃,正色道,后宫嫔妃谁在朝中没点关系?得罪了那就是树敌。
“母妃放心,儿子省得。”
朱载圳挽住母亲的手,说得一本正经。
“这又不是买卖!这是儿子孝敬诸位娘娘,娘娘们心中欢喜,略赐珍宝以表慈爱——传出去,那是儿臣恪守孝道、尊长敬亲的佳话!”
他将“孝道”二字咬得格外清淅,仿佛真成了礼法典范。
卢靖妃听得一怔,细细想来,若依此说,倒真挑不出错处。
可转头瞧见儿子那副掩不住的财迷模样,又不由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晚膳后,朱载圳与王瑶起身告辞,虽是在母亲宫中,但他身为成年亲王,终究不便于后宫留宿。
卢靖妃一路送至宫门,眼中尽是不舍。
“母妃,此物……若有机会,烦请母妃转呈父皇。也算是儿子……一点微末孝心。”
临上轿前,朱载圳又从袖中取两只青瓷小瓶,轻轻放入母亲手中。
他今天在后宫里可是风光无限,嘉靖那是个小心眼,自己不去见他可以,真要是没有一点表示那肯定被记恨。
卢靖妃握紧瓷瓶,心头一酸,望着儿子儿媳的轿辇渐行渐远,终究化作一声轻叹。
本该是儿子亲手将丹药奉于君前,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可陛下笃信“二龙不相见”之说,早已不肯直面亲子。
这份孝心,也只能由她转达了。
她垂目凝视手中瓷瓶,片刻后,眼底浮起一抹决然。
“来人,备辇,去西苑。本宫要面见陛下。”
卢靖妃转身,声音已恢复沉静。
皇帝多疑,宫中从无秘密。今日景王入宫之事,此刻恐怕早已报至御前。若拖延至明日,不知又会横生多少猜忌。
这份孝心,必须今夜就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