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府朱门紧闭已有多日,唯有门楣上高悬的“景王府”匾额在日光下泛着冷肃的光。
府内那位王爷“闭关炼丹”的消息,早已如秋风卷落叶般扫过北京城的大街小巷。
寻常百姓纵使心下好奇,也不敢公然议论这等牵涉天家与玄修之事,只在茶馀饭后、街角檐下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压低嗓音道一句:“那事儿……听说了么?”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早已暗流汹涌。
景王府外临街的几座酒楼茶肆,这些日子竟是座无虚席,从二楼雅间到一楼散座,挤满了形形色色的茶客。
对面街角的几家客栈,更是早早挂出了“客满”的牌子。
这些突如其来的“宾客”,目光总似有若无地瞟向那紧闭的王府大门,彼此间偶有对视,却又迅速避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窥探气息。
京城各方势力,明里暗里的眼线,几乎将这座亲王府围成了铁桶。
可王府之内,却静得出奇。
除了每日清晨有固定的菜贩肉商将一车车时蔬鲜肉送至角门,经严格查验后送入府内,便再不见人员出入。
府中仆役似乎也得了严令,无人轻易跨出府门半步。
这种异常的沉寂,非但未能平息外界的猜疑,反而象投入油锅的冷水,激起了更烈的好奇与不安——景王朱载圳,究竟在那高墙深院内捣鼓什么?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
裕王府,书房。
午后阳光通过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整齐的格子光影。
侍讲学士高拱正立于书案之前,手持书卷,声若洪钟,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对面裕王朱载坖的脸上。
他正在讲授《中庸》,字句铿锵,力图将“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大道理灌入这位未来储君的脑中。
裕王朱载坖端坐椅上,腰板挺得笔直,面上一派肃穆专注,仿佛正沉浸在圣贤微言大义之中。
然而,若细看其双眸,便可发现那目光早已涣散,焦距不知落在了虚空何处。
他心神早已飘到了昨夜暖阁红帐之内,侍女李彩凤那娇柔顺从的身姿、婉转承欢的低吟、以及不同于王妃李氏的万种风情,正一帧帧在他脑中回放,引得他小腹阵阵发热,嘴角不自觉地上翘,勾勒出一个混杂着得意与淫邪的笑容。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高拱正讲到紧要处,一抬眼,恰将裕王那副魂不守舍、满面春色的模样尽收眼底。
他性情刚直暴烈,眼里最揉不得沙子,尤其见不得自己寄予厚望的学生如此不成器,白日宣淫之念竟敢带到讲学课堂上来!一股无名火“噌”地直冲顶门。
“王爷!”
高拱猛地将手中书卷往案上重重一拍,“砰”的一声巨响在殿内回荡。
“啊?!”
朱载坖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喝吓得浑身一哆嗦,险些从椅子上滑下去。
他慌忙收回心神,对上高拱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严厉目光,心头一慌,结结巴巴道。
“高、高师傅……本王,本王方才……忽然想到一件颇为有趣之事,故而……”
“有趣之事?”
高拱冷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是何趣事,竟能让王爷在听讲圣贤之道时分心至此?不妨说出来,也让臣下听听!若说不出来,就请王爷将臣方才所讲君子慎独一节,一字不差地复述一遍!”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砸在地上。
“这……那个……”
朱载坖额角瞬间冒出汗来,支支吾吾,哪里答得上来?难道能说自己在回味与侍女的床第之欢?他求助般地将目光投向门口,只盼着谁能来解围。
仿佛是听到了他心中的呼喊,书房外适时响起了王府另一位侍讲陈以勤略显急促却依然保持克制的呼唤。
“王爷……臣……有要事禀报。”
“陈师傅!”
朱载坖如蒙大赦,几乎是喊了出来,同时向高拱投去一个讨饶的眼神。
高拱狠狠瞪了裕王一眼,强压怒火,转向门口。
“逸甫,何事如此匆忙?”
高拱看着匆忙进来,一脸焦急的陈以勤问道。
他了解陈以勤,此人性格温和持重,若非真有急事,断不会这般打扰讲学。
陈以勤先向裕王行了礼,又对高拱拱了拱手。
他面上惯常的温和笑意此刻淡去了不少,眉宇间笼着一层忧色,语气虽仍平缓,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王爷,肃卿,景王府那边……有新动静了。从今日清晨起,不知何故,王府内有一股奇异香气飘散出来,如今已弥漫至周遭街巷,城中百姓、各方耳目都在议论此事。”
“异香?”
高拱浓眉一拧,嗤之以鼻。
“装神弄鬼之辈,故弄玄虚!无非是燃了些海外奇香或是特制熏香,意图惑众罢了!景王不走正道,专务此等左道旁门,乃是取死之道,迟早引火烧身!”
他语气斩钉截铁,充满对“怪力乱神”之事的鄙夷。
陈以勤轻轻摇头,语气依然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
“肃卿,此次恐怕非同寻常。那香气……非是寻常檀麝龙涎可比。据回来的人描述,是一种极清冽又极幽远、似花非花、似药非药、前所未闻的奇异芬芳。嗅之令人心神一宁,烦虑暂消。”
“最重要的是,那香味并非一阵即散,而是持续不断,从清晨起,始终萦绕在王府上空及周边,经久不衰。”
“竟有此事?”
高拱见陈以勤说得如此具体确凿,神色也认真起来,抚着短髯,眼中疑云大起。
他虽不信鬼神丹药,但也知事出反常必有妖。
“异香……丹成异象?莫非……莫非老四他……他真的炼出仙丹了?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一旁的朱载坖却已按捺不住,脸上血色褪去,声音里带了惊慌。
他本就对弟弟此举深感威胁,此刻听闻异香、持久不散等词,更是直接与祥瑞、成功联系起来,顿时方寸大乱。
“王爷!”
高拱见裕王如此轻易便被传闻所慑,甚至口称“仙丹”,更是怒其不争,厉声喝止。
“子不语怪力乱神!哪有什么仙丹!皆是方士愚夫蛊惑人心、谋求富贵的骗局!”
“为君者,当明圣贤之道,勤修德政,岂可妄信此等虚妄之事!”
“唯有沉潜学问,洞明世事,方是正心诚意、治国平天下之本!望王爷慎思!”
他转向裕王,目光灼灼如电,沉声道。
朱载坖被高拱的气势所慑,讷讷不敢再言,但眼中的忧虑徨恐却丝毫未减。
“打探的人只能远远闻到香气,王府守备森严,内外隔绝,根本无法靠近,更别说探知内情了。”
“如今市井无知之徒,已纷纷传言,说那是丹香,是仙丹将成时天地感应的祥瑞之兆……舆论之势,已隐隐对景王有利。”
陈以勤适时接话,声音依旧平和,却将事态点得更明。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
遥想两月前,景王因纵马伤民,圣上震怒,下旨严惩,民间物议沸腾,朝中官员亦多鄙弃。眼看其势渐颓,谁知这短短十馀日,风云突变。景王闭门不出,反而引得万众瞩目,成了这京城舆论中心。
“徐师傅呢?快去请徐阁老来商议对策啊!”
朱载坖听得心慌意乱,早已没了主意,惶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