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小内侍提起羊角灯笼引路，昏黄柔和的光晕照亮了前方的石板路。
一行人穿过中院，来到王府边缘，一座平日少有人至的偏殿前。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股混合着陈旧木质、浮尘以及隐约金属矿物气息的味道悄然弥漫。
殿堂空旷，唯有中央处，一尊巨大的丹炉默然矗立，在跳跃的烛火与灯笼光映照下，投出沉默而威严的阴影。
朱载圳踱步上前，示意将灯火靠近些，细细端详。
炉高约五尺，下承三足，足形敦厚稳重，稳稳立地。两耳对称生于炉腹上方，线条刚劲流畅。
炉身并非简单的圆筒，而是铸成层层收束又略略外展的塔状结构，层次分明，每一层的衔接处皆饰有繁复精细的浮雕纹样。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莲花形的炉盖，花瓣层叠，形态逼真，盖顶中央阴阳太极图清淅分明，周匝环刻八卦符号。
炉盖边缘与炉身相接之处，则是连绵不断的古老云雷纹，仿佛暗喻着与天地交感、召唤风雷的玄奥。
炉颈微微内收，其上铸造的图案却骤然生动：仙鹤引颈，似欲凌空；麒麟踏云，回首顾盼；更有诸多祥瑞生灵穿梭于松石云气之间，栩栩如生。
炉腹最为饱满，形如巨鼓，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象神兽环绕奔腾，像征着镇守四方、运转乾坤，其间以连绵的火焰纹填充，仿佛炉中之火永燃不熄。
张和轻手轻脚地拉开炉膛下方的窄门，露出内部结构。
炉膛颇深，径约两尺，清淅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是置放药物之处，内壁光滑，隐见常年使用的温润痕迹；下层是燃炭之所，设有铁栅与可调节的风门，用以精确控制火候。
而那炉门的内侧，竟也刻着一个较小的太极阴阳图，仿佛将调和鼎鼐、掌控水火的内核秘义，铸入了这丹炉的骨髓。
整座丹炉以青铜铸就，表面并非锃亮如新，而是覆盖着一层历经岁月摩挲与烟火熏染形成的、沉静温润的皮壳，暗沉沉的，某些边角处还能看到细微的修补痕迹。
朱载圳绕着丹炉缓缓踱步一周，指尖偶尔拂过冰凉而凹凸的纹路。
这绝非俗物，更非临时凑数之作。
陶仲文送出此炉，意味深长。
“形制古朴，构造也得法，是传承之物，陶神仙倒是大方。”
他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些许满意之色，对张和说道，语气平淡，仿佛这只是件合乎须求的寻常器具，并未显露过多好奇或惊喜。
张和见王爷认可，心下稍安，又引他看向殿侧。
那里整整齐齐码放着数十个大小不一的锦盒、木匣、藤箱，几乎堆成一座小山。
“王爷，这些都是靖妃娘娘送来的，皆是宫里历年积存和四方进贡的上品药材。”
“娘娘吩咐了，王爷修炼所需，务必供应无缺，不能短了半分。”
朱载圳走近，随手打开几个匣盖。
顿时，一股浓郁而纯正的草木异香在殿中悄然散开。
匣内衬着明黄绸缎，药材保存得极好：天山雪莲瓣如凝玉，百年老山参形神俱足，何首乌已具人形、黝黑润泽，更有完整的鹿茸、粗大的虎骨、纹理清淅的犀角、色泽纯正的朱砂与雄黄……
琳琅满目，无一不是贡品中的精品，天家富贵，扑面而来。
“都是好东西。”
朱载圳合上匣盖，心中不由得感激起了母妃。
“不过，炼制丹药，讲究君臣佐使，配伍周全，金石铅汞，草木精华，皆不可缺。眼下这些，补益固本有馀，却还不够齐全。”
“我稍后列一张单子与你，明日你便去城中各大药行、香铺乃至杂市仔细采买。”
朱载圳并未久留，说完便离开了。
那尊古朴的丹炉和堆积如山的药品，在带来一丝底气的同时，也让他肩头的压力更为具体。
朱载圳回到书房，屏退左右，只留下跳跃的烛火与满室寂静。
铺开雪浪笺，他提笔醮墨，开始书写。
真正需要的东西在他心中早已反复推演过数遍：
化解体内沉疴毒素的君药臣药，固本培元、调和阴阳的佐使之品，以及一些用于辅助治疔、可能涉及特殊手法的药材与器物。
笔尖沙沙，很快便写满了数张纸，所列之物虽庞杂，却条理清淅，自成体系。
然而，写罢搁笔，朱载圳对着那几张清单，眉头却深深锁了起来。
烛光将他凝思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晃动如魅。
“太直白了……”
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
“我如今就是风暴中心，一举一动，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西苑的父皇、司礼监的太监、严府的谋士、裕王府的清流，乃至市井中各方势力的眼线……”
“这采购单子一旦流出，落在懂行的人眼里，几乎就知道我在干什么了！”
他仿佛能看到，徐阶、高拱那样的老辣人物，或严世蕃身边网罗的奇人异士，正拿着他这份“真实清单”细细分析。
“大量清热解毒、活血化瘀之品，辅以强效补益肝肾、健运脾胃之物，兼用几味罕见的解毒奇草……此非寻常养生或炼丹所需，分明是救治重疴、拔除深毒的路数！景王恐怕不炼丹那么简单……”
这风险，他冒不起。
身体的真实状况，还有炼丹的事情是他目前必须严守的内核机密之一。
“不行，决不能如此赤裸。”
朱载圳眼中闪过一丝决断，重新提起笔，墨迹在砚边舔得饱满。
“得布下迷阵，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无从分辨。”
这一次，他下笔如飞，不再局限于医理药性。
他的思路彻底打开，前世的知识、原主的记忆、对嘉靖朝风气的了解，全部融汇在一起。
真正的内核药材，被他巧妙地拆散，混杂在无数其他物品之中。
治疔用的犀角旁边，写下装饰用的象牙、玳瑁；解毒的绿豆、甘草之后，跟上制香用的龙涎、檀香；调理脏腑的人参、黄芪之间，插入炼丹常用的朱砂、空青。
然后还要采买桃木剑、黄裱纸、朱砂墨、法印、铜铃、星图、罗盘、以及《周易参同契》、《抱朴子》等道书，甚至指定要某观某匠特制的玉圭、法衣。
还有一些稀奇古怪之物：来自海外的龙脑香、乳香、没药、珊瑚、珍珠粉；边陲进贡的孔雀胆、鹤顶红；民间偏方里提到的露水、霜雪、百年屋檐土、无根水；甚至还有要求查找“雷击木”、“并蒂莲”、“五色土”等带有祥瑞或神秘色彩的物品。
还要大量的优质木炭、不同窑口的陶罐瓷瓶、精铁打造的各类小工具、西域葡萄酒、普洱茶饼、以及名琴、古画、善本书籍等“陶冶性情”之物。
仿佛他真的要过一种隔绝尘世、修身养性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