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御医脚步一顿,看着那散落一地的药方,脸上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心底涌起难以抑制的轻篾。
“真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药方里加蜜糖?简直闻所未闻,滑天下之大稽!”
他心里虽然鄙夷,但那份得意也随之加深——自己在那方子上动的手脚,这等蠢货又如何能窥破天机?
“王爷,良药苦口利于病啊。”
刘御医面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弯腰拾起药方,语气带着惯有的敷衍和说教。
“本王不吃苦!咳咳……咳——!”
朱载圳猛地一拍摇椅扶手,恼怒嘶吼,情绪激动之下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苍白的脸颊瞬间涌上病态的潮红。
“王爷切勿动怒,保重身体要紧!”
王瑶见状,急步上前安抚,纤手轻拍他的后背,又用手绢小心翼翼为他擦拭嘴角。
“王爷,且容臣先为您请脉。”
刘御医不敢再刺激他,景王死不足惜,但绝不能死在自己眼前,否则难以交代。
“滚……咳咳……本王没病!”
朱载圳咳得撕心裂肺,却仍挣扎着挥臂,抗拒诊脉。
“王爷……别闹了……若是您有个万一,妾身……妾身可如何是好……”
王瑶眸中泪水涟涟,声音哽咽。夫君这乖戾的脾气,怎地刚好转便又故态复萌?
“刘御医,您看……这汤药实在苦涩,王爷难以入口,可否通融,加些蜜糖?”
总管太监张和见局面僵持,只得上前说项。
“胡闹!”
刘御医断然拒绝,义正词严。
“药方乃治病根本,岂能因口腹之欲随意更改?此例一开,老夫日后如何在太医院立足?岂不成了杏林笑柄?”
朱载圳又挣扎片刻,终是因体力不支渐渐平息下来,靠在摇椅上微微喘息。
“刘御医,快请为王爷诊脉吧。”
王瑶连忙催促。
刘御医放下药箱,手指搭上朱载圳的腕脉。
片刻,他眉头紧锁。
“王妃,王爷方才情绪过于激动,致使气血翻涌,脉象躁动紊乱……臣,无法准确诊断。”
他收回手,面露难色。
朱载圳心中冷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方才一番做作,正是要试探这御医的深浅与心肠。
“那便有劳御医稍候片刻再诊。”
王瑶无奈道。
“把这庸医给我轰出去!只会开苦药的庸医!废物!”
朱载圳却不依不饶,对着院门外的护卫厉声下令。
护卫们面面相觑,略有迟疑,但还是依命向院内走来。
“都退下!”
王瑶立刻出声喝止。
护卫们再次停下脚步,进退维谷。
“我才是王爷!都得听我的!”
朱载圳怒目圆睁。
“王爷!您这是要急死妾身啊!”
王瑶的泪水终于决堤,扑簌而下。她是真慌了神,若因讳疾忌医导致病情反复,那才真是回天乏术。
见妻子哭得伤心,朱载圳这才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张和暗自松了口气,连忙挥手让护卫退下。
休息约一炷香后,刘御医再次为朱载圳诊脉。
他一手号脉,一手轻捋短须,双眼微眯,摇头晃脑,一副深思熟虑之态。
王瑶在一旁紧张得屏住呼吸。
“脉象虽仍有少许紊乱,然病势确已好转。依臣之见,再服三剂汤药,应可痊愈。”
良久,刘御医才缓缓开口。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王瑶喜极而泣,紧紧握住朱载圳的手,心中巨石终于落地。
“你这庸医!若再敢开那苦死人的药,本王绝不轻饶!”
朱载圳却依旧恶狠狠地瞪着刘御医,将暴虐王爷的角色扮演到底。
然而,在听到“痊愈”二字时,朱载圳心中已然雪亮:
眼前之人,非庸即坏!
我脉象沉疴,中毒已深,虚不受补之状明显,他竟敢断言很快痊愈?此等水平,连乡野郎中都不如,是如何混进太医院的?莫非……整个太医院都已烂透?
刘御医对朱载圳的心思毫无察觉,提笔便开始书写药方。
“王妃,按此方再服三剂即可。臣告退。”
刘御医将药方交给张和,便匆匆行礼告辞,生怕走慢一步,那混世魔王又生出什么事端。
“又是苦药!给我打他!”
朱载圳作势欲起。
刘御医吓得一个趔趄,背起药箱几乎是落荒而逃。
“王爷,御医是来治病的,您怎能如此……”
王瑶拉着朱载圳的手,又是无奈又是心疼。
她更怀念之前那个眼神虽“坏”,却温和的夫君。
“方子拿来。”
朱载圳不理王瑶的埋怨,对张和伸出手。
张和尤豫了一下,还是将药方递上。
朱载圳只扫了一眼,便冷笑着将药方揉成一团,掷于地上。
方子本身依旧“无懈可击”,对症下药,四平八稳,和医书上记载的一字不差。
可这药方完全无视了他这身体根基已伤、虚不受补的实际情况!这药喝下去,风寒或可稍愈,但内在的元气必被进一步掏空。
难道就是想用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一点一点将我耗死?当真是不动声色的毒计!
“张大伴,快去按方抓药!”
王瑶见状,急忙示意张和捡起药方。
“慢着!”
朱载圳声音陡然变得平和,他反手轻轻握住王瑶的柔荑,目光扫过院内——此刻皆是心腹。
“那药,本王不喝,取笔墨来。”
他转而看向一旁的侍女。
侍女连忙端来文房四宝,朱载圳挽袖,提笔醮墨,一行行药材名称流畅地落在纸上。
“这……”
王瑶与张和面面相觑,虽不懂药理,但那分明是一张药方。
“按本王写的这个去抓药。”
朱载圳搁下笔,语气不容置疑。
张和看着手中御医的药方,又看看王爷亲笔所书,愣住了。两张方子竟有七八分相似,但细看一下,药材配伍与剂量却又截然不同。
“王爷,药……药岂能乱吃啊!”
王瑶忧心忡忡,她嫁入王府两年,从未听闻夫君涉猎医术。
朱载圳知此事难以常理解释,心念电转,已然有了说辞。他面色一正,带着几分玄奥语气道:
“爱妃有所不知。前几日病重昏沉之际,本王魂游太虚,得遇一鹤发童颜之神人,言我福德深厚,机缘已至,授我岐黄秘术,赐下续命仙方,还传我神人本事……”
他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直听得王瑶与张和目定口呆,眼神由惊疑渐渐转为狂喜。
朱载圳还是低估了这个时代人们对神鬼之说的接受程度。
在笃信道教的嘉靖朝,君王皆求长生,神人授法、梦中得道的传说本就深入人心。
“太好了!苍天庇佑!呜呜……”
王瑶再也抑制不住,扑入朱载圳怀中,泣不成声,这是劫后馀生的狂喜。
“神仙显灵!保佑我家王爷啊!”
张和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双手合十,不住地向天叩拜。
“行了,”朱载圳轻抚怀中哭泣的妻子,对张和吩咐道,“速去按方抓药,谨慎些。另外,给本王寻一个上好的丹炉来。”
他目光投向西苑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本王也要效仿父皇,修身养性,炼丹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