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后。
他们一路东行了200里。
八戒瘫坐在树根旁,上宝沁金耙倒插在身旁土里。他脖颈间那道欲念枷锁的裂痕已经不再流血,却仍泛着紫黑色的光晕。
孙悟空火眼金睛扫过去,看得真切,八戒丹田处空空荡荡,往日那汪浑厚绵长的香火愿力早已消散殆尽,只剩几缕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的灵气,在经脉里艰难游走。
通法境,不,怕是连通法境的门坎都踏不稳了。
“猴哥……先…先歇会…咳咳”他嗓子哑得厉害,咳了两声,才接上气,“俺…俺老猪这身子骨……咳咳……”
话没说完,又是一口淤血咳出来,溅在焦黑的地面上,血里混着淡金色的碎光,那是净坛使者名分残留在体内的香火愿力。
三个月。
青玄幽魂在宝珠里传来的意念,象一根冰冷的钉子,钉在孙悟空混沌石心的最深处。花果山的桃树正在被修剪,安性环正在勒紧,功德碑正在汲取最后一丝混沌本源。所有这些,都在那所谓的规天大计里,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时间不等人。
“歇?“孙悟空转过身,金箍棒在地面划出一道浅痕,“你当王灵官是来串门的?昨夜他退走,是因非非看破了定分鞭的缝隙,是因你令牌里那点天河意气还没死透。下次再来……”
孙悟空没说完,但意思明晃晃地悬在那儿。
八戒苦着脸,撑着钉耙想站起来,腿一软又坐了回去。他低头看着手里那枚玄鸟令牌。令牌正面那道被定分鞭抽出的裂痕已经蔓延到边缘。可就是这样一块破牌子,昨夜却喷涌出了足以冲散天河水浪的“活”意。
“这名头……”八戒摩挲着令牌边缘,声音低下去,混着迷茫与恐慌,“这名头一丢,修为就跟退潮似的,拦都拦不住。俺老猪现在……怕是连个厉害点的山妖都打不过了。”
他抬起头,眼里那层混赖的油光褪尽了,露出底下真实的惶惑:“猴哥,这路……该如何走?到头了吗?你也丢了斗战胜佛的名头,怎么……怎么啥事没有?”
孙悟空没立刻回答。抬手,指尖一缕混沌气腾起,在掌心凝成一团拳头大的火焰。那火不热,反而透着森森的冷意,火焰边缘呈暗金色,内里却流转着混沌初开时那种浑浊的灰。
他将这团火轻轻按在地面。
火焰触地的刹那,无声地铺开,化作一个直径三丈的浑圆火圈,将两人、钉耙、还有悬浮半空的青玄宝珠都圈在里头。圈外晨雾依旧,圈内却仿佛自成一界。
“路?”孙悟空在火圈中央盘膝坐下,金箍棒横在膝上,目光如刀,剐在八戒脸上,“呆子,你不是路到头了。是天上给你指的那条名路,你走不下去了,也早该不想走了!”
火圈之内,时间流速似乎都慢了。
孙悟空看着八戒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他还在灵山,坐在莲台上,听着梵唱,身上披着斗战胜佛的金光。那光很暖,暖得让人想睡,可心里那块石头,却一直冷着。
“天上那套修行的法子,”孙悟空开口,声音在火圈里回荡,“从根子上就走歪了。”
伸出右手食指,在面前虚空中一划。混沌气随之流动,凝成三行泛着银光的古篆:
“这是凡力阶。”孙悟空指尖一点,“淬体打熬筋骨,通法感应天地,悟道明心见性。到此为止,修的都是自个儿。你当年在天河,日夜操练水军,一身本事都是实打实练出来的,所以能至悟道巅峰,才有资格受那天蓬元帅的名。”
八戒怔怔看着那三行字,脖颈间的枷锁裂痕又刺痛起来。
孙悟空手指再划,混沌气涌动,凝出第二组字迹。这组字泛着淡金,可那金色底下,却隐隐透出血色:
“从这儿开始,路就岔了。”孙悟空声音冷下去,“冠名境,天庭授你仙箓,灵山赐你佛号。你得了名分,也得了这名分背后的权柄,可代价是,你的一言一行,都得照着这名分该有的样子来。”
火圈外的晨光通过混沌火焰,在地上投出扭曲的影子。孙悟空看见八戒的影子脖颈处,那道枷锁的影子格外深重。
“缚名境更毒。”孙悟空继续道,“他们会告诉你,要以己身养名分。你得用你的修为、你的心性、你活这一遭所有的喜怒哀乐,去喂养那个名号。喂得越久,名号越亮,你与它绑得越死,到最后,你不是你了,你是天蓬元帅这个壳子里填进去的柴薪。”
八戒浑身一颤。
“然后就是名劫境。”孙悟空指尖停在那两个血色的字上,“到此关口,你与那名号的矛盾到了极致。要么,把最后一点本我也炼进去,彻底成为那名号的化身。这就是舍我保名。沙师弟走的就是这条路,如今他是金身罗汉,可罗汉壳子里,早就没有沙悟净了。”
“要么呢?”八戒哑声问。
孙悟空抬眼看他,火眼金睛深处,混沌气翻涌:“要么,舍了那名,保自己一点真性不灭。”
火圈里死寂。
良久,八戒才喃喃道:“可舍了名……修为不就……”
“就没了。”孙悟空说得干脆,“不止没了,还要承受名分反噬,那是天地规则层面的撕扯。俺当年在灵山,撕了斗战胜佛的名号,佛光反噬灌体,三魂七魄差点被冲散。能挺过来,是靠心里这口不服的气,和这块石头心。而后又耗费三年才恢复,当然主要是担心灵山那群秃驴发现,恢复慢些,废了些手段。”
孙悟空拍了拍自己心口,锁子甲下,混沌石心沉稳搏动。
“那……挺过来之后呢?”八戒追问,“修为尽失,从头再来?”
“不是从头再来。”孙悟空摇头,手指第三次划动。这一次,混沌气凝出的字迹不再是规整的古篆,而是狂放不羁的草书:
“这是俺正在走的路。”孙悟空声音里透出某种沉甸甸的、在黑暗中摸索的坚定,“疑名境,就是你如今看见的俺——开始质疑一切名相,质疑为什么佛就该慈悲,神就该威严。旧的力量根基在动摇,新的根基还没扎稳,所以俺现在的力量时强时弱,全看心境。”
八戒看着那三个字。
“破名境,是要真正撕裂名分枷锁,确立以本我为内核的新根基。”孙悟空继续道,“至于返真境……”他顿了顿,“俺也还在摸索。但方向是明的,彻底甩脱外名依赖,让真我成为力量的唯一源头。”
火圈里静下来。混沌火焰缓缓摇曳。
孙悟空看着八戒迷茫的眼,知道空说道理无用,须给他个抓手。略一沉吟,便将那三年摸索出的、最根本的一点体悟,化作四句口诀念出,声音不高,却字字如石坠心湖:
“名如冰锁形,本是外物赠。
心作混沌海,自涌无穷能。
不借天上火,须燃肝胆薪。
照见来时路,方识本来人。”
念罢,孙悟空盯着八戒:“记死了。这不是练气的法门,是点火的念头。你什么时候真懂了第一句,什么时候才算踏上破名道的边儿。”
八戒嘴唇嚅动,无声地重复着那四句话,眼神里有些东西在缓慢凝聚。
“那……再往后呢?”八戒小心翼翼地问。
孙悟空沉默片刻,才道:“往后,该是问真阶。问心,问道,问天。再往后,或许是齐天阶,与天地并肩却不受其缚。”孙悟空忽然咧嘴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得意,只有近乎悲怆的桀骜,“可这些,都是俺自己推演的。这条路没人走过,俺也是摸黑往前趟。但正因为是自个儿踩出来的,每一步,都算数。”
话音落时,悬浮半空的青玄宝珠,忽然轻轻一颤。
幽绿色的光芒柔和地漾开,宝珠缓缓飘至八戒面前,停在他心口处。没有言语,没有幻象,但孙悟空能感觉到——一缕温暖而坚定的意念,通过宝珠,轻轻拂过八戒的魂魄。
那一刹那,八戒浑身剧震。
他怔怔望着宝珠,两行热泪毫无征兆地滚落,划过他肥厚的脸颊,滴在焦土上,滋起两缕细烟。
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但孙悟空火眼金睛看得分明,八戒魂魄深处,某个沉睡的角落被触动了。那是天蓬,是还没被天庭彻底驯化、心里还存着一点“不该这么做”的反骨的天蓬元帅。
就在这时,孙悟空心口处,那团三寸高的朦胧光影动了动。
非非从锁子甲缝隙里探出“脑袋”。经过天河意气的滋养,她的形态已经稳定许多,不再是随时会散的星尘光晕,而是一个轮廓模糊、泛着淡金水色的幼童光影。她摇摇晃晃地“爬”出来,落在孙悟空肩头,站稳了,好奇地左右张望。
她的心智依旧懵懂,但对名相规则的感知越发敏锐。孙悟空能感觉到她传来的情绪波动,对八戒脖子上那道枷锁的厌恶,对青玄宝珠的亲近,还有……
她忽然从孙悟空肩头“滑”下来,光影小脚丫踩在实地,摇摇晃晃地走向八戒。
八戒还在流泪,没注意她。
非非停在他身前,仰起头,看向他脖颈处。她伸出朦胧的小手,指向那道枷锁裂痕。
孙悟空清淅地感受到她传来的情绪:
“讨厌……假的……困住……”
孙悟空眼神一凝。
非非又转向青玄宝珠,小手点了点,这次传来的情绪是:“暖的……活的……很久……”
最后,她转回身,蹒跚着走回孙悟空脚边,扯了扯他的裤腿,光影小手指向火圈外某个方向,那是东方,五行山所在。
传来的情绪复杂起来:“很多……名……在哭……”
孙悟空霍然抬头,火眼金睛全力运转,望向东方天际。
越过千里云山,孙悟空的目光穿透晨雾。那里,本该是山峦起伏,如今却是一片望不到边的金色林海——功德林。浩瀚的香火愿力汇聚如华盖,金光璀灿。
可孙悟空看见的,不止这些。
在那璀灿金光深处,在每一缕看似纯净的愿力里,都缠绕着无数细微的、灰暗的丝线。那不是诚心祈福的愿力,而是充满了麻木、恐惧、被强行灌输的祈愿——是亿万生灵在名分枷锁下,发出的无声哀嚎。
而那林海中央,金蝉院的轮廓在愿力中若隐若现。
“歇够了?”
孙悟空忽然开口,声音将八戒从怔忡中惊醒。
混沌火焰应声收回,火圈消散,晨风重新灌入院落。八戒跟跄着站起来,抹了把脸,将玄鸟令牌紧紧捂在丹田处。
“猴哥……”他嗓音还哑着,可眼里那层浑浊褪去不少,露出底下破罐子破摔的狠劲,“俺…操他娘的!…俺就信你这把火!大不了,再死一回!”
孙悟空没接这话。伸手,让非非爬回他心口,又将青玄宝珠收回袖中。金箍棒扛上肩,他最后看了一眼高老庄——这个猪八戒曾以为能躲一辈子的“家”。
“上路。”孙悟空转身,向东,“下一处,五行山,功德林。”
迈步出院子,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去找那和尚叙叙旧。”声音随风传来,“也看看,他们到底把慈悲,炼成了什么样的一把锁。”
八戒深吸一口气,扛起钉耙,跟了上来。
晨光渐亮,将他们的影子投在焦土上,一前一后,向东而行。
而在他们身后,高老庄的废墟里,某处焦黑的断墙下,一缕极淡的天规符文缓缓渗入地脉,向着天庭的方向,传递出最后的消息。
风卷起灰烬,将那符文彻底掩埋。
新的劫,已经在路上。
(第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