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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此山已非山(1 / 1)

海的味道,是咸的。

不是天庭宴席上那些精致玉盏里、调了百花蜜露的所谓“沧浪之水”,是实实在在的、带着微腥的、拍在礁石上能砸出白沫的咸。

孙悟空按落云头,赤脚踩上花果山的沙岸。

脚下传来的触感,却让孙悟空愣了一下。

记忆里,这里的沙该是粗粝的,混着碎贝壳和小石子,硌脚,却亲切。涨潮时海水漫上来,会留下湿润的深色痕迹和细小的孔洞,那是小蟹的家。退潮后,沙滩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金光,暖烘烘的。

可现在……

脚下是一片僵硬的平整。沙子象是被无形的大手狠狠压实、熨烫过,均匀得没有一丝涟漪。浪花涌到岸边,仿佛撞上一堵透明的墙,规规矩矩地碎开,又规规矩矩地退去,连泡沫的型状都近乎一致。空气中,除了海咸,还混着一股极淡的、清心宁神的香气,象是檀香,又比檀香更冷,丝丝缕缕,从山那边飘来。

他抬头。

海岸边,立着一块高逾十丈的黑色巨碑。碑身似玉非玉,似石非石,光滑如镜,隐隐有光华内蕴。碑顶雕着瑞兽盘踞,碑座是翻涌的浪花纹。正中,一行斗大的金字,在阳光下灼人眼目:

“东胜神洲花果山福地,斗战胜佛证道本源。天恩浩荡,永镇清平。”

字迹工整,法度森严,每一笔都透着不容置疑的“正确”。金光流转间,与孙悟空周身气息隐隐相斥——那是天规律令的气息,被固化在这石碑里,如同钉进海岸的一根楔子,将这片天地最后一点野性,牢牢钉死。

火眼金睛自行运转,金光微闪。

他看清了。

脚下的沙滩深处,蜿蜒着细密的金色纹路,如同植物的根须,又象锁链的网。它们从这石碑底座蔓延出去,钻进泥土,缠上山岩,与整座花果山地底更庞大的某种法阵连接在一起。这沙滩的“平整”,这海浪的“规矩”,皆是此法阵运转之效。它不伤地脉,不损灵机,只是……“疏导”。将原本自由奔流、桀骜不驯的地气灵机,导入缺省好的、温顺平和的路径。

“呵……”

孙悟空喉头滚出一声低笑,说不清是嘲是叹。

“连地气怎么喘,都要立个规矩了。”

肩上金箍棒似乎感应到他的心绪,微微震颤,发出无声的嗡鸣。孙悟空抬手,拍了拍冰凉的棒身。

“老伙计,别急。”孙悟空低语,“先看看,他们把咱们的家,拾掇成什么样了。”

---

沿着记忆中的小径往山里走。

路,已不是从前的路。

野草被除得干干净净,露出下面铺得整齐的青色石板。石板并非凡物,踏上去悄然无声,连锁子甲摩擦的轻响,似乎都被吸走了几分。路旁,隔不远便立着一块矮碑,刻着些劝人向善、守序安宁的箴言,字字珠玑,宝光隐隐。

“行路当思来处,静心可鉴菩提。”

“守份安常,即是福田。”

孙悟空看了一眼,脚步未停。

桃林还在。

只是那桃树,棵棵挺拔,枝叶疏密有致,排列得宛如军阵。树冠被修剪成近乎完美的圆球形,或是规整的祥云模样。粉红的桃花开着,却开得齐齐整整,象是被尺子量过,每一朵都在它该在的位置。树下泥土松软,不见半根杂草。

他走近一棵看着年岁最老、树干需数人合抱的桃树。树皮皲裂,如老人面庞。记忆里,这棵老桃树最爱在春天抖落满身花瓣,惹得小猴们喷嚏连连,嬉笑怒骂。它的枝桠也该是恣意横生的,最适合攀爬玩耍。

如今,它静静地站着,象个严肃的侍卫。

孙悟空伸手,抚摸粗糙的树皮。指尖触及处,隐隐感到皮下有极细微的符文流动,温顺,却死板。那是“生长契”,确保它只按缺省的形态生长,不多一分,不少一寸。

目光下落,看向树根周围。泥土看似自然,但火眼金睛下,能看到更深处有细微的金色脉络,如同血管,将树木吸收的多馀日月精华、天地灵气,缓缓导走,汇向山中某处。

“连多吃一口,都不许么?”他喃喃。

体内沉寂了许久的、属于“齐天大圣”的暴烈,似乎要涌上来,烧穿这虚伪的平静。但胸膛里,另一股更沉、更凉的东西,将它压了下去。

那是五百年来,坐在莲台上,看人间百态,看神佛运作,一点点沉淀下来的冰。

孙悟空收回手,在锁子甲上擦了擦指尖。继续前行。

前面传来水声。

是瀑布,水帘洞。

转过山坳,熟悉的轰鸣入耳。白色的水练依旧从崖顶倾泻而下,砸入深潭,激起蒙蒙水雾。阳光下,虹霓时隐时现。

可洞口……

那座天然形成的、被水幕半遮半掩的洞口,如今前面多出了一片平整的石台。石台边缘立着白玉栏杆,栏杆上雕着莲花、经文。台子正中,是一尊小巧的铜鼎,鼎中插着几柱未曾点燃的香。鼎旁立一木牌,上书:

“净手沐心,方可入洞瞻仰圣迹。”

字是端正的楷书。

洞口水帘之外,竟有一层肉眼难辨的、微微波动的光膜——是“净尘界”。擅入者,会被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推开。

孙悟空站在石台边,看着那水帘后幽深的洞口。那里曾是他和群猴的乐园,石桌石椅是天然的,酒是偷来的,果是摘来的,笑声能掀翻洞顶。

如今,它成了需要“净手沐心”才能参观的“圣迹”。

孙悟空没有试图闯那净尘界,甚至没有靠近。

只是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直到胸口传来一丝细微的悸动。

是非非。

那团微弱的、贴在他心口的星芒,轻轻颤斗了一下,传来一种模糊的、接近“不适”的情绪。她似乎对这里弥漫的某种气息——那种被精心安排、不容置疑的“正确”与“肃穆”——感到本能的排斥。

孙悟空抬手,虚按在胸口,一缕温和的意念渡过去。

“难受?”孙悟空在心里问。

“……紧。”她的意念断断续续,像初学语的孩子,“这里……好多……框框。空气……不流了。”

框框。不流了。

她感知世界的方式,如此直接,直指本质。

“是啊,”孙悟空望着水帘洞,“框起来了。框得死死的。”

---

绕过水帘洞,沿着新修的石阶向上。石阶尽头,是一片开阔的山涯。崖边建着一座精致的八角亭,檐角悬着铜铃,风过时,铃声清脆,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能让人心神不自觉宁静下来。

亭子有名,曰:“听涛涤心轩”。

此刻,轩内正有“课业”。

几只毛发已然灰白的老猴,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葛布短衫,坐得笔直。它们面前,是七八只年幼的小猴,同样坐得端正,只是眼神里还有些属于孩童的懵懂与不安分。

一只看起来最是年迈、瘦骨嶙峋的通臂老猿,手里握着一把暗红色的木尺,站在前方。它声音沙哑,一字一句地念:

“……故,心猿归正,六贼无踪。安守本分,勿起妄念。敬天礼佛,福报自生……”

小猴们跟着念,声音参差不齐。

一只格外瘦小、眼睛却格外亮的猴子,念到“勿起妄念”时,舌头打了个结,眼睛忍不住瞟向轩外一只翩跹的蝴蝶。

通臂老猿手中的木尺,抬了起来。

尺身暗红,不知是何木料所制,透着股沉甸甸的威严。它悬在小猴头顶,将要落下。

那一瞬间,孙悟空看到了。

老猿握尺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斗了一下。它那双浑浊的、几乎被耷拉眼皮遮住的眼睛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东西——那不是愤怒,不是严厉,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麻木的痛苦。

仿佛它举起的不是戒尺,而是一座山。落下的不是惩戒,而是它自己早已被碾碎的某些东西。

尺,终究没有落下。只是虚悬着。

老猿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念。”它重复,声音更哑。

小猴吓得一哆嗦,赶紧收回目光,结结巴巴地继续。

孙悟空站在轩外的树影里,没有进去。

火眼金睛之下,无所遁形。

那些老猴,那些小猴,它们的脖颈后、手腕处,在皮毛掩盖下,隐隐有一圈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金色环状纹路。纹路极细,如同最精巧的刺青,却缓缓散发着一种柔和而持续的波动。

“安性环”。

名字倒是好听。安其心性,去其躁戾。

实际呢?是持续的低语,是无声的规训,是潜移默化中,将“服从”、“安宁”、“不起妄念”烙印进本能。一旦情绪有过激波动,或是产生“不当”念头,这环便会微微发烫,释放出更强烈的安抚(或者说压制)波动,直至你“平静”下来。

更高明,也更残忍。比当年的金箍,少了些粗暴,多了些润物细无声的阴毒。

孙悟空的出现,终究还是被察觉了。

不是声音,不是气味。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实质,又或许是他周身那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气息,惊动了什么。

轩内的诵经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猴子,无论老幼,齐刷刷转过头,看向孙悟空藏身的树影。它们的眼神,起初是茫然,随即是惊愕,然后是……一种程式化的、训练有素的警剔,迅速掩盖了其他情绪。

通臂老猿手中戒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看清了孙悟空的脸。

那张布满褶皱、如同风干橘皮的脸上,瞬间掠过极其复杂的表情——震惊,难以置信,茫然,紧接着是巨大的恐惧,最后统统凝固成一种近乎僵硬的……躬敬?

它推开身前的小猴,跟跄着走出亭子,在孙悟空面前数丈外,“扑通”一声跪倒,以头触地,伏在那里,浑身颤斗,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其他的老猴也慌忙拉着小猴们跪下,黑压压一片,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

没有惊呼,没有骚动,甚至没有交头接耳。

只有一片死寂的、颤斗的顺从。

孙悟空看着伏在地上的通臂老猿。它曾是猴群里最机灵、也最有主意的几个之一,当年他自称齐天大圣,它跟着起哄最响。

现在,它象一块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头,只剩嶙峋的骨架和深入骨髓的卑微。

孙悟空迈步,走出树影,走到它面前。

锁子甲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在这寂静中,清淅得刺耳。

他蹲下身,伸出手,想去扶它的肩膀。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它那件破旧葛衫的瞬间——

老猿象是被烙铁烫到,猛地一缩,向后退去!动作之大,几乎让它摔倒。它脖颈后的“安性环”,骤然亮起一抹微不可察的金光,又迅速黯去。老猿的身体随之僵硬了一瞬,随即,它以更标准、更卑微的姿态,重新伏好,额头重重磕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小……小猴……不敢……污了佛爷尊手……”声音从地面传来,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透着深入骨髓的恐惧,“佛爷……佛爷恕罪……恕罪……”

孙悟空的手,停在半空。

指尖离它的肩膀,只有一寸。

却仿佛隔着一道深渊。

他看着它花白的、稀疏的头顶,看着它因用力磕头而微微耸动的嶙峋肩胛,看着它身上那件打着补丁、却洗得发白的葛布短衫。

五百年前,它也曾穿着一件类似的破褂子,站在水帘洞前的石头上,挥舞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木棍,学着他的样子,对着山下吆喝:“俺也是大圣!”

如今,它伏在这里,叫他“佛爷”。

他慢慢收回手,站起身。

胸口那股冰,似乎更冷了,冷得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坠着。

“教得挺好。”

孙悟空的声音响起,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继续教吧。”

说完,孙悟空不再看它们,转身,沿着石阶,继续向上走去。

身后,久久没有声音。只有山风吹过铜铃,叮当作响,规律得令人心头发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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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高处,人工的痕迹反而越少。或许是山势险峻,不易施工。又或许,是那布置这一切的人觉得,教化已深入人心,无需再处处点缀。

他终于找到了一处记忆中的地方。

水帘洞后山,一处极险峻的悬崖边,有一块凸出的天然巨石,形如鹰喙。此处俯瞰云海,仰观星河,位置绝佳,却因无路可通,险峻异常,当年也只有他能轻易上来,常在此独坐。

巨石仍在。

上面没有亭台,没有碑刻,甚至没有阵法波动的痕迹。只有经年风雨留下的斑驳,和石缝里顽强钻出的几丛野草。

孙悟空踏上巨石,盘膝坐下。将一直小心护在胸前的非非那点微光,引出来,置于一块被月光晒得温润的石面上。

这里,终于有了点“花果山”原本的气息。

风是野的,带着山林草木的清气,毫无香火檀腻。云海在脚下无声翻涌,时而露出下方深绿色的林海。远处天际,暮色四合,星辰开始一颗颗亮起,清冷,真实。

非非的微光,似乎也舒展了些,明灭的节奏不再那么急促不安。

孙悟空望着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山川,望着那些隐藏在林木间、偶尔露出一角的琉璃瓦或白石栏,望着山下隐约传来的、规律而空洞的晚课钟声。

五百年莲台枯坐,看尽的画面,一帧帧浮现在眼前。

人间庙宇里,农人跪在泥塑前,祈求一场救命雨,眼神卑微如尘。天庭的雨部正神,却在斟酌“降雨几何,方合天条功德”。

妖山魔窟中,小妖吞噬血食,面目狰狞。奉命剿伐的天将,斩妖之后,对着记功玉册,盘算着能换多少丹药香火。

灵山法会上,罗汉菩萨低眉诵经,宝相庄严。座下听讲的精怪,却在为谁坐得更靠前、谁得的赐福更多,暗生龃龉。

看得多了,最初那点“凭什么”的愤怒,便渐渐沉淀下来,沉成了更冰冷、也更坚硬的东西。

愤怒只能砸烂眼前可见的不平。

可若这不平的源头,是这天地运转的某种“理”呢?是这套将万物分等、赋予其“名”、然后令其各安其位的庞大体系呢?

砸得完吗?

“非非。”他开口,声音在悬崖的风里,有些飘忽。

石面上的微光轻轻闪铄,算是回应。

“你说,”他望着星空,“如果一块石头,被雕成了菩萨,受人香火跪拜。过了千百年,所有人都认定它是菩萨,跪它,求它,信仰它。那这块石头……它自己还记得,自己原本是块石头吗?”

微光闪铄着,似乎在努力理解这复杂的问题。过了好一会儿,一缕极其微弱、却清淅直白的意念传来:

“……疼。”

“恩?”

“……被……刻刀……刻的时候……疼。”她的意念断断续续,却奇异地精准,“现在……不疼了。但……型状……是刀给的。不是……石头自己的。”

孙悟空怔住了。

低头,看着那团懵懂的微光。

她不懂什么是信仰,什么是体系,什么是异化。

她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感知到了“被塑造”的疼痛,和“失去本来面目”的茫然。

“是啊……”孙悟空缓缓吐出一口气,胸腔里那股冰似乎融化了一丝,化作更深的疲惫,“型状是刀给的。名字,是别人喊的。连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是被规定好的。”

他想起了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想起了那个云遮雾绕中,总是看不清面容的菩提祖师。

祖师教他神通,授他大道,却从不告诉他该用这身本事去做什么。最后赶他走时,也只说:“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日后你惹出祸来,莫要把为师说出来就是了。”

当时只觉师父心狠,门户之见。

如今坐在这面目全非的花果山上,回想祖师那似乎总带着一丝倦怠与疏离的眼神,忽然品出点别的滋味。

祖师教他的是“变化”,是“腾挪”,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逍遥本事。这本事本身,就与一切企图定义、束缚、规划你的东西,格格不入。

祖师将他赶出来,赶进这红尘万丈、神佛林立的天地里,是不是早就料到,他这一身本事,他心里的那股劲儿,注定会撞上这铜墙铁壁?

是让他自己,在这碰撞中,去“炼”出个答案?

“祖师啊祖师,”孙悟空对着虚空,无声低语,“您老人家,是不是早就……跳出去了?”

跳出了这“受名”的泥潭,跳出了这定义与被定义的轮回。

所以才能那般超然,那般……不耐烦。

因为在祖师眼中,这满天神佛汲汲营营的“果位”、“功德”、“香火”,这精心维护的“秩序”与“体统”,或许,都只是孩童堆砌的沙堡,看似辉煌,潮水一来,终归要塌。

而祖师,早已站在了潮水也漫不到的礁石上。

只是看着。

那么如来呢?灵山大殿上,那尊属于他的、至高无上的莲台,为何空着?

他是这沙堡最杰出的建筑师之一,如今沙堡已成,他却不在自己的王座上。

是倦了?是看穿了?还是……他也找到了某块礁石?

孙悟空摇摇头,将这些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目光重新落到非非的微光上。

她的光芒,比刚才又黯淡了一丝。在这相对自然的环境里,她似乎稳定了些,但那本质的“虚”与“脆”,并未改变。就象风中残烛,稍大点的气流,就能将她吹熄。

“你得有个根。”孙悟空轻声道,更象是对自己说,“不能老是这么飘着。下次再遇到哪咤那样的人物,心思一动,规则压下来,你现在的样子,扛不住。”

非非的微光微弱地闪铄,传递来一丝懵懂的依赖,还有细微的、对“形”的渴望。

“形……”她模仿着孙悟空的意念。

“对,形。象这山,象这石,象那棵树。”孙悟空指了指悬崖边一株从石缝里长出的古松,“风刮不走,雨打不散,自己站着。”

可是,何处去寻能让她这等“概念”扎根的“形”?

孙悟空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曾赠他三根救命毫毛,总是一副悲泯众生模样,却又被层层天条与职责缚得最深的人。

她或许有办法。但让她出手,等于让她违逆她赖以存在的“名”。

她肯吗?即使肯,代价又是什么?

更何况,他现在,还不能去。

身上这层“斗战胜佛”的皮,看似撕了,可那些看不见的线,那些在西游路上,在八十一难中,被一针针缝进他血肉神魂里的“规矩”与“定义”,还在。

不把这些线一根根挑断,他伸出的手,就不够干净,不够资格去托起一份纯粹的“可能”。

---

孙悟空在那鹰喙岩上,坐了一夜。

看星辰流转,听夜风过林。

当第一缕天光刺破云海,照亮脚下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山河时,他心中最后一丝尤豫与波澜,也归于沉寂。

起身,将非非的微光重新纳入怀中,贴近心口,以最平稳的心念温养。

然后,孙悟空去了水帘洞。

没有走正门,没有触动任何阵法。只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洞内最深处的石壁前。

这里曾是摆放石床石椅的地方,如今空荡荡,只有壁上,被用法力镌刻了一幅巨大的“斗战胜佛涅盘图”,金光闪闪,描绘着如何从顽石到成佛的“正途”。

他站在壁画前,看了片刻。

然后,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一缕纯粹到极致、不含任何佛法道术、只源于他本源石心与不屈意志的“心火”,静静燃起。色泽非金非赤,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色,温度内敛,却仿佛能灼穿一切虚妄。

孙悟空以指代笔,在壁画最右下角、阵法纹路交织最稀疏、也最不起眼的石壁基底上,飞快地划过。

没有刻字,没有留名。

只留下一道“痕”。

一道向上疾掠、末端骤然绽开些许分叉的痕迹,简练,粗糙,却带着一股要刺破什么、撕裂什么的决绝锐意。象是挣扎的闪电,又象是破土的幼芽。

刻完,指尖“心火”熄灭。

那痕迹也随即隐去,与灰褐色的石壁融为一体,肉眼难辨。唯有灵觉极其敏锐、且心怀类似不屈之意者,靠近时,方能在意识中感应到一缕若有若无的炽热与锋锐。

这是他的“念”。

留给这座山,留给可能存在的后来者。

不留名号,不留言语。只留一缕向上的意志,一线刺破穹顶的可能。

做完这些,他转身离开水帘洞。

在洞口那“净手沐心”的石台边,孙悟空看到了它。

通臂老猿。

不知它何时等在这里,蜷缩在栏杆的阴影下,象一团灰败的枯草。见他出来,它没有跪,只是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闪动。

它怀里,抱着几枚果子。

果子很小,青涩,型状歪扭,一看就是从那片被严密照管的规整桃林之外、某个未被阵法复盖的角落,偷偷摘来的。

老猿看着孙悟空,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是将怀里的果子,小心翼翼地、一枚一枚,放在他脚前的石板上。然后,后退几步,低下头。

孙悟空弯下腰,捡起一枚果子。

果皮粗糙,沾着清晨的露水。他用手擦了擦,放进嘴里,咬下。

酸。

涩。

汁液很少,果肉粗粝。

但却有一股久违的、真实的、属于山野的味道,冲入口腔,直抵肺腑。

他慢慢咀嚼着,将果核吐在掌心。

然后,走到老猿面前。

它又开始发抖,脖颈后的“安性环”隐隐有微光流转。

孙悟空没有碰它。只是并指如剑,指尖一点凝练到极致的金芒,如电光石火,在它颈后那环状纹路的某个极隐蔽的衔接点上,轻轻一触。

金芒没入,瞬息即逝。

老猿浑身猛地一颤,眼睛骤然睁大,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随即又迅速被惯性的恐惧掩盖。

“这道缝,”孙悟空开口,声音极低,低到几乎被瀑布声淹没,“留给你。”

老猿呆呆地看着孙悟空。

“若有一天,你觉得这环子勒得喘不过气,觉得这满山的规矩压得你想起身……”他顿了顿,看着它那双死水般眼睛深处,那几乎湮灭的、属于通臂猿的灵动光点,“就默念‘本来面目’。”

“或许,能有一隙之风,透进来。”

说完,孙悟空不再停留,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向山下走去。

身后,久久无声。

直到他走出很远,快要看不见那瀑布时,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混在轰鸣的水声里,隐隐传来。

旋即,又归于寂静。

---

孙悟空回到了最初登陆的海岸。

晨光已彻底驱散海雾,将那“定海镇岳碑”照得金光夺目。远处的花果山,在曦光中露出轮廓,那些亭台楼阁的飞檐翘角,清淅可见,宛如一幅工笔描绘的仙山画卷。

精致,规整,完美。

也虚假得令人心头发冷。

孙悟空最后看了一眼。

然后,转身,面向西方。

金箍棒从耳中跳出,落入掌心,丈二长短,乌沉依旧。他将它扛在肩上。

怀中,非非的微光似乎感应到孙悟空心念的坚定,明灭的节奏,渐渐与他心跳趋同,微弱,却平稳。

一步踏出,脚下云气自生。

不再回顾。

此山已非山。

此路,方是路。

西行旧路,当倒着重走一遭。

去流沙河,看看那沉默的卷帘将,数的是功德珠,还是罪业枷。

去高老庄,听听那震天的呼噜里,可还藏着天河弱水呜咽的旧梦。

访五行山,寻那半山荒草,问它们可记得,曾有一株绿意,从一只被压的猴子的指缝里,挣扎着向天。

也为了这怀中一点微光。

寻一个能让她落地、生根、不被这漫天“定义”之风轻易吹散的“凭依”。

云头渐起,破开海风,向西疾行。

罡风拂面,扯动赤红披风,猎猎作响。孙悟空望向那渺远的前路,眼中熔金之色沉淀下来,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苍凉与决绝。

此去,倒溯光阴,重踏故道。

会一会,那些写在功德簿上、塑在香火里的“故人”。

剥开那身锦绣名皮,探一探骨血深处——

还剩几钱,未凉的初心。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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