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站在城南贫民窟的巷口,风从窄道里穿行而过,卷起地上的灰土。他低头看着掌心,一片槐叶正落在上面,叶脉清晰,边缘微卷。金银花跟在他身后半步,药箱提在右手里,袖口沾了点路上溅上的泥点。
巷子深处传来哭声。
一个老妇跪在土屋门前,怀里抱着个孩子。那孩子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呼吸急促。她一边拍孩子的背,一边朝着对面药铺的方向磕头。
“求您救救他!他才六岁,高烧三天了,水都喝不进……”
药铺门口坐着个穿青袍的坐堂医,慢悠悠地端着茶碗吹气。他听见动静,抬眼看了看,又低头喝茶。
“五两诊金,少一钱都不看。”
老妇浑身一颤,眼泪砸在地上。“我……我只有三十文……全给了您也不够……”
“没钱就别来。”那人放下茶碗,转身进了屋子,门关上了。
甘草走上前去,蹲下身。他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烫得像炭火。指尖滑到颈侧摸脉,浮数而乱,已是热毒入营之象。
他打开药箱,取出一瓶薄荷水,用棉布蘸了,轻轻擦在孩子唇上。孩子微微动了动嘴,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哼。
金银花走到老妇身边蹲下。“谁给您孩子看病的?之前吃过什么药?”
老妇抽泣着说:“巷尾有个游医,给了三副汤药……说是退烧的……可吃了第二剂,人更昏了……”
金银花立刻起身,快步走向屋角的炉灶。锅里还剩半碗药汤,黑褐色,表面浮着一层油光。她用小勺舀了一点,凑近闻了闻,眉头猛地锁紧。
她从药箱里取出一张白纸,把药渣倒出来摊开,逐味辨认。
“半夏三钱七分,超量一倍;炙甘草不足,不能制其毒。”她声音冷了下来,“最要命的是这个——商陆根皮,足有五钱,混在清热药里,这是要把内火引向脏腑!”
她说完,当众将药渣倒入沸水中。水很快变深,泛出墨绿色泡沫,像口水一样黏稠地浮在表面。
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
“这也能叫药?”有人喊,“这不是毒吗!”
“我就说吃了更坏了!”另一个汉子指着锅,“我娘昨儿也喝了这方子,现在躺床上吐血!”
金银花转头看向巷子尽头。一个背着药箱的男子正悄悄往后退。
她一步跨出,声音如刀:“你还想走?”
那人脚步一顿,回头看见人群已围上来,脸色发白。
甘草站起身,朝那游医走去。他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空瓶扔过去。瓶子滚到对方脚边,标签上写着“商陆粗粉”,是市面禁售的烈性药材。
“你知不知道商陆入汤,必须去皮净制,且一日不得超过一钱?”甘草的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嘈杂,“你拿生皮直接煎煮,剂量翻倍,是想让人七窍流血而死?”
游医哆嗦着摇头:“我……我是照方抓的……有人给我的方子……”
“那就交出去。”甘草盯着他,“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那人张了张嘴,还没开口,就被两个壮汉按住肩膀。坊吏从人群外挤进来,一把掀开他的药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包商陆粗粉,每包都贴着“退热散”字样。
“又是这批货!”坊吏怒吼,“上个月就查过你一次,罚了银子还不改!带走!”
游医被拖走时还在喊冤,没人再看他一眼。
老妇抱着孩子,突然跪下来,额头就要磕向地面。甘草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她的手臂。
“不用谢我。”他说,“孩子还没好。”
他重新蹲下,从药箱取出银针,在指尖捻了捻。三针下去,分别扎在曲池、大椎、合谷。片刻后,孩子呼吸平稳了些,眼皮轻轻抖动。
金银花递来一碗温水,甘草一点点喂进去。他又开了方:银花、连翘、淡竹叶、生地、丹皮,加少量柴胡引邪外出。叮嘱老妇熬药时要用砂锅,火候文武交替。
“明天这个时候,我会再来。”
老妇哽咽着点头,抱着孩子缩进屋檐下。
甘草站直身体,退后一步,解下腰间的药囊,放在门前的石台上。药囊是他随身用了多年的旧物,边角磨损,但缝补整齐。
他抬头环视周围。几十双眼睛盯着他,有期盼,有怀疑,也有麻木。
“我今日在此立誓。”他说,“凡贫病来诊,药费减半;孤寡无依者,分文不取。”
风忽然停了一下。
他继续说:“若有违此誓,愿如枯木,不得生芽。”
话音落下,头顶老树一阵轻响。一片嫩绿的槐叶飘落,打着旋,正好盖在他胸前的玉佩上。
金银花抬手接住另一片叶子,握在掌心。她看着甘草,声音很轻:“调和之道,不在宫堂,而在人心。”
人群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欢呼。
“真肯为咱们减药钱?”一个瘸腿的老汉拄着拐杖走出来,“我腿烂了半年,一直不敢去看大夫……”
“你来。”甘草说,“明天辰时,我在中和堂等你。”
“我也去!”一个妇人抱着婴儿挤上前,“孩子拉肚子半个月了,郎中说要三两银子才肯开方……”
“都来。”甘草看着他们,“只要是真的难处,我不收钱。”
金银花默默打开药箱,开始整理明日要用的药材。她把破迷丹、护心膏、解毒散各备了一份,又加了几支银针。
甘草没有动。他站在石台前,衣袍染了尘,脸上有疲惫,眼神却亮得惊人。
远处传来打更声,天色渐暗。百姓们陆续散去,有人回头看他一眼,又低头快步走开。
金银花走到他身边。“我们该回去了。”
甘草没动。“还有两家没看。”
“你知道的,不是所有病都能治。”她说。
“我知道。”他终于转身,“但我能看一个,就是一个。”
他们沿着窄巷往里走。第三户人家门口挂着褪色的布帘,帘子后面传来咳嗽声。甘草抬手敲门。
门开了条缝,露出一张苍老的脸。
“大夫……您是……”
“我是甘草。”他说,“听说你家老人咳血,让我看看。”
老人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甘草搭脉,沉细无力,肺脉虚浮。他翻开眼睑,发现指甲发紫,呼吸带哨音。
“这不是普通的痨病。”他对金银花说,“是长期吸入某种粉尘所致。”
金银花凑近床边,仔细观察枕巾。上面有些极细的黑色颗粒,不易察觉。
她取了一点放在纸上,滴入试剂。颜色慢慢变蓝。
“是矿灰。”她低声说,“有人在私采铁矿,让病人做工,吸了三年灰。”
甘草点点头。他写下药方:百合固金汤加减,配以清肺化痰之品。又留下两丸护心膏,嘱咐每日服一粒。
出门时,老人在床上挣扎着要起身,被他按住。
“好好养病。”他说,“明天我会派人送药来。”
夜风再次吹起,卷着尘土掠过街面。甘草走在前面,脚步稳定。金银花跟在后面,手指紧紧攥着袖中的鸳鸯佩。
他们走过一座断桥,桥下河水浑浊。对岸灯火通明,那是富人区的方向。
甘草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贫民窟。那些低矮的土屋,冒着烟的灶台,晾在绳子上的破衣裳,都在暮色中模糊成一片影子。
他抬起手,轻轻抚过胸前玉佩。槐叶仍覆在那里,纹丝未动。
金银花走到他身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你觉得我们能改变什么吗?”她问。
甘草没有回答。
他只是摊开手掌,一片槐叶缓缓落下,停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