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都板街的菜市场,小贩的叫卖声与顾客的讨价还价声混杂,构成唐人街独有的生活气息。
苏云锦提着个空竹篮,正在摊位前挑选蔬菜。
忽然,旁边三个女孩的对话,飘进了她耳朵。
“不知道杨先生要怎么培训咱们,心里还挺好奇。”
“无论培训什么,总归是为我们着想。”
“对呀对呀!就冲他把我们卖身契都撕了,这辈子我就认杨先生!”
撕掉契约?
这四个字,让苏云侧过头,看向那三个女孩
从她们的衣着装扮,不难看出是风尘里打滚的姑娘。
苏云锦款步上前,柔声开口:“几位妹妹,你们口中的杨先生,可是叫杨旭?”
三个女孩回头,看到苏云锦,都有些拘谨,但还是异口同声地点头。
“是啊!姐姐您也认识杨先生?”
“杨先生可是我们的大恩人!”
苏云锦维持着和煦的姿态,继续追问:“能跟我说说,撕掉契约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女孩把杨旭如何为小彩出头,如何当众撕毁所有卖身契,又如何承诺给她们治病、安排新出路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苏云锦静静听着,心里却满是震撼。
她本以为,杨旭不过是个精于算计、懂得攻心的男人。
可他竟然会做出撕毁卖身契这种事。
这不仅是坏了行规,更是放弃了拿捏这些姑娘的最强武器。
他图什么?就为了那句虚无缥缈的“尊重”?
这个男人,比她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他有雷霆手段,也有菩萨心肠。
苏云锦握着竹篮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
……
金宝帐房内,乌烟瘴气。
杨旭坐在帐房里,正低头核对着昨日的流水帐目。
就在这时,房门被打开。
“阿旭!外面有个大美人来找你!”陈黑仔兴奋喊着。
杨旭连头都没抬,只是用笔在帐本上画了个圈。
他走出帐房,只见赌场原本喧闹的大厅,此刻竟安静得有些诡异。
所有赌客,都齐齐望向门口,象是被施了定身法。
门口站着的,正是苏云锦。
她穿着绛紫色旗袍,手里拎着个小巧的皮包,就那么随意站着,却仿佛将整个赌场的昏暗都点亮。
随后莲步轻移,嘴角勾起一抹带着慵懒的浅笑,那股成熟女人独有的风情,让在场的男人都看直了。
“那……那不是苏三娘吗?她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我没看错吧?醉仙楼倒了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露面了!”
“不错不错,这女人还是那么有味道,仅看一眼,我就顶不住要泄了!”
“她来找谁?难道……”
窃窃私语声中,苏云锦已走到杨旭面前。
“要找我,提前打个招呼便是,何必来这种乌糟地方。”
苏云锦的唇边泛起浅笑,露出白牙。
“比这更差的环境,我也住过。”
“别浪费时间,谈正事。”
说完便越过杨旭,自顾自走进了帐房。
大厅里的气氛瞬息被点燃。
“我的天!苏三娘竟然是来找杨老板的!”
“啧啧,英雄配美人啊!杨老板这皮囊,也难怪苏三娘会主动上门。”
“人比人气死人,老子要是有杨老板一半俊,也不至于现在还打光棍。”
羡慕、嫉妒、议论的声音此起彼伏。
陈黑仔叉着腰,对着人群吼了一嗓子:“看什么看!都给老子滚滚滚!今天赌场关门整顿!明天再来!”
帐房内。
苏云锦坐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从皮包里拿出一根女士细烟,用自带的火柴点燃。
她轻吐出口烟圈,直接进入主题。
“我可以帮你的忙,但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杨旭并未探究她为何改变主意,只当是自己的诚意起了作用,或许还有些运气成分。
“你说。”
“第一,我只管书院的事务,不入致公堂。”
杨旭点头:“没问题。江湖是非多,你想置身事外,我能理解。”
苏云锦弹了弹烟灰。
“第二,书院每月的所有净利润,我要三成。而且,我不会投一分钱。”
“小事。”杨旭的回答同样干脆,“我当你技术入股。”
轮到第三个条件,苏云锦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她接连吸了好几口烟,直到那根细长的香烟燃尽,才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艰难开口。
“第三,我需要你……把那个姓林的畜生,抓到我面前,有些事要当面问个清楚。”
杨旭轻磕下巴,在指尖捻转着无形思绪。
如果只是单纯的问事,苏云锦不至于求到自己头上。
她既然选择让自己出马,只能证明一件事。
那个姓林的,背后牵扯极深,深到云锦连独自面对的底气都没有。
“他是有什么特殊身份?”
苏云锦脸上浮现出自嘲的惨笑。
“你还挺聪明。”
“没错,我现在确实高攀不起他。”
“他认了日本商会的副会长渡边雄做干爹,还娶了渡边的女儿,现在是日本商会里说得上话的人。”
“你也知道,日本商会的背后,站着的是日本黑龙会。”
黑龙会。
杨旭的身体微微前倾。
这帮人,他早有耳闻。
不出意外,过几天中华会馆的筹饷救国大会开始,这些人就会跳出来使绊子。
行啊。
早晚都要碰上,不如就拿这个认贼作父的软骨头开刀。
“别的商会我或许还要掂量掂量,但他既然认了日本人当爹……”
“我有个朋友,对这种事情会很感兴趣。”
……
夜晚,日本商会理事宅邸。
“滴滴——滴滴滴——滴”林文博戴着耳机,手指在电键上飞速敲击,将一串串密码发往未知之处。
曾几何时,他只是个连饭都吃不饱的穷酸秀才,靠着苏云锦的资助,才勉强度日。
如今,他却是旧金山日本商会副会长的理事。
就在即将发送密报完毕时,门外传来木屐踩在木地板上的“塔塔”声响。
他快速摘下耳机,将密码纸塞进口袋。
“叩叩。”房门被敲响。
“文博君,是我。”是渡边惠子的声音。
林文博脸上挂起温和儒雅的模样,起身开门。
“惠子,怎么还没睡?”
渡边惠子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宵夜,欠身走了进来。
“我看你书房灯还亮着,给你做了些茶泡饭。”
“还在研究电报机吗?真是辛苦你了。”
林文博含糊“恩”了声,完全没有要吃的意思。
惠子没有离开,反而从身后抱住林文博的腰,脸颊贴在后背上,带着一丝讨好。
“文博君,父亲大人今天又催我要宝宝的事了……”
林文博的身体有些僵硬,伸手拍了拍惠子环在腰间的手,用敷衍、不带温度的口吻安抚:
“我们还年轻,这种事情别太着急。”
“父亲说,只要我们有了孩子,他就会把商会的远洋贸易生意交给你打理。”
惠子的话里带着期盼,“到时候……”
庭院里忽然传来的叫骂声,打断惠子的话语。
“八嘎呀路!你什么滴干活!”
林文博的神经也随之绷紧。
他住的地方,安保极为严密,负责守卫的都是日本商会从国内调来的剑道好手,甚至配有枪械。
是什么人,能如此轻易突破防线?
他快步走到窗边,小心翼翼拨开一道缝隙,朝楼下望去。
清冷的月光下,一个上身穿着黑色长风衣,面戴纯白面具的身影正手握寒光闪闪的绣春刀与安保们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