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城东,龙泉山麓,月色如水。
一座不起眼的小小道观静静卧于山坳之中,青瓦白墙,古朴清幽。
此刻已是深夜,观中却并非万籁俱寂。庭院之内,两道矫健的身影正手持长剑,借着姣洁月光,辗转腾挪,对练剑法。
其中一人身穿蓝色劲装,动作迅捷,剑招狠辣,每每出剑都带着一股急于求成的浮躁之气,正是钟先生座下二弟子馀恭。
另一人则身着褐色短打,身材略显魁悟,招式沉稳,但灵动不足,乃是新近拜入钟先生门下的狄鸣岐,他原是晓月禅师记名弟子,人称铁鼓吏,后转投崐仑。
但见两人兔起鹘落,纵跃如飞,手中长剑带起道道森寒剑气,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剑光闪铄,与空中清冷月辉交织在一起,练到疾处,竟似人与剑皆融入那片清辉之中,难分彼此。
“看剑!”
馀恭忽地一声轻喝,剑招陡然加快,如同狂风暴雨,直取狄鸣岐中路空门。
狄鸣岐沉肩卸力,举剑相迎,却终是慢了半拍。
“铮——!”
一声清脆悦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在静夜中格外响亮。
满院纵横的剑光倏然一收,两人身影分开。
狄鸣岐只觉得手腕一麻,手中长剑竟已被馀恭巧妙地震飞脱手,“哐当”一声落在丈许外的青石板上。
而馀恭则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右手持着自己那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左手正随意捏着刚从对方手中震落的兵刃。
馀恭眼珠滴溜溜一转,脸上掠过一丝得意,随即换上关切神色,对脸色阵红阵白的狄鸣岐道:
“狄师弟,不是为兄说你,你这入门剑法的根基,还得再下点苦功才行啊。招式衔接如此生涩,破绽频出,是不是……大师兄平日教你的时候,有所保留,藏了私啊?”
他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挑拨,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
狄鸣岐脸上怒意一闪而逝,他性子憨直,却不傻,自然听出馀恭话中带刺。
正要开口反驳,忽听“咻!”的一阵清淅的破空之声由远及近,迅速变得尖锐刺耳,显然有御剑飞行之人正高速接近!
两人同时一惊,连忙收摄心神,抬头向声音来处望去。
只见夜空中,一道青莹莹的遁光如同流星坠地,拥着僧、道、男、女四道身影,轻若无物般降落在庭院中央,光华敛去,现出钟先生、虞孝、石玉珠以及断臂的了一。
馀恭、狄鸣岐见是师父归来,身边还跟着陌生女子与受伤的僧人,不敢怠慢,连忙收起长剑,快步上前,躬身施礼,齐声道:“弟子馀恭(狄鸣岐),拜见恩师!”
“恩。”
钟先生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庭院,并未多言,随即沉声吩咐道:“鸣岐,你速去西厢,收拾出一间干净厢房,再寻两床洁净被褥备好。”
他又转向馀恭:“馀恭,你去丹房,取两粒固本丹,再盛一碗无根水来。”
最后对虞孝道:“孝儿,你去找一个大小合适的玉盒,将了一的断臂妥善封存起来。”
“是!弟子遵命!”
虞孝与馀恭齐声应道,随即转身,一前一后朝着丹房方向快步走去。
狄鸣岐也领命,匆匆赶往西厢。
丹房位于道观后院,需穿过一条回廊。
行至无人处,馀恭快走两步,凑到虞孝身边,挤眉弄眼,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暧昧问道:“大师兄,方才跟在师父和您身边的那位姑娘……看着眼生得紧,不知是哪家仙府的仙子?生得真是……嘿嘿,师兄可否为小弟引见引见?”
虞孝侧头,瞥见馀恭那副色授魂与的模样,心中顿时明了,这家伙定是见石玉珠容貌秀丽,气质出众,动了歪心思。
若是在今夜之前,虞孝或许还会看在同门情分上,点醒他几句,告知石玉珠的身份,让他莫要自误。
然而,刚刚经历过与峨眉派齐金蝉、孙南等人的连番恶斗,亲眼见识了峨眉弟子那等霸道蛮横、出手狠毒的作风,虞孝心中对所谓“玄门正宗”的滤镜已然破碎大半。
更因熟知“剧情”,知晓这馀恭将来会受诱惑背叛师门,投靠赤身寨,而自己原本的命运轨迹亦是背离崐仑投入峨眉,从某种意义上说,两人皆是崐仑叛徒!
这让他面对馀恭时,总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以往缺乏底气严加管束,只能虚与委蛇,反倒助长了馀恭的骄纵之气。
此刻,他心系了一伤势,更忧虑崐仑与峨眉、武当未来的关系,哪有心思与馀恭纠缠这些?
闻言只是眉头微蹙,淡淡回道:“眼下救治了一师父要紧,不是说这些闲话的时候。你我还是快些按照师父的吩咐,取了丹药和玉盒,莫要误了正事!”
说罢,不再理会馀恭,加快脚步,率先走入丹房,目光在陈列着各类药材、丹瓶、玉器的架子上扫过,专心查找大小合用的玉盒。
馀恭碰了个软钉子,见虞孝态度冷淡,心中不禁一阵暗骂:“装什么清高!定是你看上了那女子,怕我抢了先,这才故意搪塞于我!”
他面上不敢表露,眼底却闪过一丝阴鸷。
虞孝心有所思,找到玉盒后,检查了一下密封性,便径直离去,并未留意馀恭的神色。
馀恭盯着虞孝消失在门外的背影,直至脚步声远去,方才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药架上,震得瓶罐微微作响。
他面容扭曲,从牙缝里挤出充满怨毒的低语:“虞孝!你不过早入门几年,资质好些,便处处压我一头!连看上的女人也要跟我抢风头!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我要将你踩在脚下,让你也尝尝仰人鼻息的滋味!”
他胸口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眼珠一转,闪过一丝贪婪,迅速走到里间一个存放较为珍贵丹药的架子前,目光扫视,很快锁定了一个贴着“培元丹”标签的紫金小葫芦。
他做贼似的左右张望一下,飞快地将那小葫芦取下,拔开塞子闻了闻,脸上露出满意之色,随即迅速将其塞入自己腰间的法宝囊中,小心藏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若无其事地按照钟先生的吩咐,从另一个架子上取了一个白玉瓶,倒出两粒龙眼大小、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固本丹,又从一个巨大的青玉瓮中,用玉碗盛了一碗清澈无比、灵气氤氲的无根水,这才转身出了丹房。
等他端着固本丹和无根水回到前院厢房时,钟先生早已等侯在了一榻前,虞孝、石玉珠也在一旁。
狄鸣岐也已收拾好房间,垂手立在门边。
“怎么取个东西,磨蹭了这许久?”
钟先生抬眼看了馀恭一下,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
馀恭心头一紧,连忙低下头,躬敬地将丹药和无根水奉上:“弟子……弟子对丹房不甚熟悉,找寻片刻,耽搁了时间,请恩师恕罪。”
钟先生不再多言,接过固本丹与无根水。
先取出一粒固本丹,示意虚弱的了一服下。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和暖流迅速散入四肢百骸,了一惨白的脸色顿时好转少许。
钟先生又将另一粒固本丹置于玉碗中,以无根水化开,那丹药遇水即溶,清水顿时化作乳白之色,散发出浓郁的生机。
他用一根玉簪蘸取药液,小心翼翼地在了一那包扎好的断臂创口处涂抹均匀。
说也神奇,那乳白药液触及皮肉,原本隐隐渗血的创面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敛、结痂,疼痛也大为减轻。
了一忍着残馀的痛楚,在狄鸣岐的搀扶下挣扎起身,对着钟先生深深一拜,语气充满感激与不安:“多谢前辈搭救之恩!为我这等无用废人,耗费前辈两粒珍贵灵丹,了一……了一心中实在徨恐难安!”
石玉珠见了一面色依旧苍白,身形摇摇欲坠,想起他全是为救自己才落得如此下场,心中愧疚难当,上前一步,诚挚道:“了一师父,万万不可如此说!今晚若非你冒死相救,我石玉珠早已道基尽毁,沦入万劫不复之境!此恩重于泰山,玉珠没齿难忘!今后无论你有何差遣,只要不违正道,玉珠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了一闻言,却是连连摇头,脸上露出苦涩与追悔之色:“石大仙言重了。此劫实乃了一自身孽障,往日不修正果,误入歧途,方有今日之祸。能得遇诸位,窥见正道之光,已是万幸。今后定当努力向善,勤修不辍,以赎前愆!”
虞孝见了一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忙出言劝慰道:“了一师弟,此言差矣!身处慈云寺那等龙潭虎穴,面对诸多诱惑压迫,你能坚守本心,独善其身,已属万分难得!此事罪魁祸首,乃是那行事霸道、出手狠毒的峨眉弟子!若非他们蛮横无理,步步紧逼,你又何至于此?”
他顿了顿,拍了拍手中那个盛放着断臂的玉盒,语气转为坚定:“况且,手臂断了,也并非绝路,未必没有再接续的可能。”
了一闻言,灰暗的眼眸中骤然迸发出一丝希望的光芒,他猛地抬头,充满期待地望向钟先生,声音因激动而颤斗:“前……前辈!您法术通玄,功参造化,难道……难道真有办法,能让弟子这断臂重续不成?”
钟先生迎着他期盼的目光,却缓缓摇了摇头,直言道:“我虽以固本丹为你固本培元,止血清肌,保住这断臂生机不灭,但若要将其完好接续,恢复如初,却非我能力所及。”
了一眼中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如同烛火被冷风吹灭。
钟先生话锋一转,接着道:“不过,天地之大,无奇不有。据我所知,那北海无定岛的主人陷空老祖,便炼有一种‘万年续断接骨生肌灵玉膏’,功效神奇无比。只要肢体尚存,生机未绝,以此膏涂抹接合,辅以真气疏导,便可续骨生肌,还原如初。”
了一如同溺水之人抓到浮木,目中希望重燃,急切的祈求道:“竟有如此神物!还请前辈慈悲,告知弟子前往无定岛的路径,弟子便是爬,也要爬去求药!”
钟先生再次摇头,打破他的幻想:“那无定岛位于北海极僻之地,仙凡难渡,飞鸟难越。你如今飞剑已失,如何能去?”
“那……由弟子前往求药如何?”
石玉珠闻言,立刻主动请缨,她自觉欠了一莫大恩情,此事义不容辞。
钟先生看向她,依旧摇头:“你的心意是好的。只是那陷空老祖早已谢绝世缘,闭门清修,不与外人相见。莫说是你,便是贫道亲去,也未必能见得他一面。”
了一听到这里,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彻底失去了神采,颓然长叹一声,喃喃道:“如此说来……是天要绝我这一臂了……终究是镜花水月,空欢喜一场……”
“那倒也未必全然无望。”
钟先生语气平和,再次开口。
“陷空老祖虽不见外客,但他座下曾收有两名弟子。大弟子灵威叟,性喜清净,如今在北海冰原灵山独自隐居;二弟子长臂神魔郑元规,则投在了云南百蛮山赤身洞五毒天王列霸多的门下。他二人身为陷空老祖亲传,手中或许存有那灵玉膏。”
石玉珠一听尚有转机,立刻道:“既然如此,弟子这便动身,前去寻那灵威叟或郑元规求药!”
“石师姐且慢!”
虞孝熟知剧情,知道那灵威叟处并无灵玉膏,而郑元规所在的百蛮山赤身洞乃是险恶之地,郑元规本人更是心术不正,石玉珠若独自前往,无异于羊入虎口,凶多吉少。
他连忙出声阻止。
“且等恩师奖话说完再说!”
石玉珠听到虞孝劝阻,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忙向钟先生告罪:“是弟子心急了,还请师伯示下。”
钟先生看了虞孝一眼,目光中似有赞许,随即对石玉珠和了一道:“你二人如今情况,一个元气大伤,连御剑飞行都颇为勉强;一个重伤未愈,行动不便。此时贸然前往,绝非良策。不如暂且在此安心修养两日,待十五慈云寺斗剑之事了结,风波稍定,再去北海或云南探寻灵药下落,如此更为稳妥。你们意下如何?”
钟先生话音刚落,了一也急忙道:“石大仙万万不可为我这残躯轻易犯险!若是因此让大仙遭遇不测,了一百死莫赎!一切但凭钟前辈安排!”
石玉珠见钟先生考虑周详,了一又言辞恳切,也冷静下来,点头道:“师伯思虑周全,弟子遵命。只是……今晚慈云寺中发生之事,不仅关乎弟子个人清白,更牵涉武当声誉。弟子需得尽快返回武当山,将此事原原本本禀明家师,请她老人家定夺。”
钟先生闻言,微微阖目,手指微掐,默运玄功推算片刻,方才睁眼点头道:“恩,此事确需尽快告知你师父。你可回去,但需谨记,天明之后动身,向北绕行,取道终南山,再折转向南返回武当,途中切勿耽搁,以免横生枝节,多遭波折。”
虞孝心思敏锐,知道师父精于先天神数,既如此吩咐,必定是推算到龙飞等人已然发现石玉珠逃脱,说不定正在四处搜寻,直接南下恐有风险。
他心中一动,对钟先生道:“恩师,今日才正月十二,距离十四夜师伯他们前往慈云寺还有两日。不如天明之后,由弟子护送石师姐前往武当山,如此既可保障石师姐路途安全,弟子也可借此机会,拜见半边师叔,陈明今夜之事,以免两家因误会而生嫌隙。”
钟先生略一沉吟,觉得虞孝所言有理,便颔首允准。
“如此也好。你二人同行,彼此有个照应,我也更放心些。便依你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