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庄一番话,不由得让刘稷陷入沉思。
院门外,日头正当空,热浪也再次从大地蒸腾而起。
院墙内,树叶随风而动的沙沙声,也不知何时消弭无踪。
看着手中的白面馒头,刘稷目光涣散,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乡亲们,也吃不惯?”
悠悠一语,引得樊庄微微一摇头:“或吃得惯,或吃不惯。”
“但四小子让吃,他们就吃。”
“他们知道四小子,绝不会害大家伙儿。”
闻言,刘稷深吸一口气,旋即嘴角微微翘起。
如是,足矣。
至于旁人——或许真如樊庄所说的那般:终究要等到再不吃,就要活活饿死的时候,才被逼的不得不‘吃’。
“此番,摆了沛令一道,所获颇丰,却也隐患不小。”
将飞散的思绪收回,刘稷一口吞进剩下的小半馒头,淡淡一语。
却见樊庄闻言,好似早有预料般,面不改色的伸出手,将餐案上的半个馒头重新拿起。
送到嘴边,轻咬下一口。
“是要当心。”
“狗官送去的米粮,闹出‘毒粥’之说,害的妖道尽失民心,双方必然生恶。”
“狗官辩解,妖道未必会信,却也终究不到决裂的地步。”
“——尤其泗水亭,有妖道想要的兵刃、粮食。”
“狗官气不过,多半也乐得借刀杀人。”
话音落下,刘稷当即摆手:“粮食不用担心。”
“和张伯约定了的,秋收后送一批假粮,屯在县兵营。”
“倒是兵刃……”
说着,刘稷兴致盎然的站起身,对樊庄含笑一摆头。
“去瞧瞧?”
如此少年心性,引得樊庄一阵苦笑摇头,却也不忘朝后院的方向一抬手。
“瞧瞧。”
“也有些年头,未曾摸过弩了……”
…
须臾,后院。
看着库房中,堆满一整间屋子的大木箱,刘稷下意识舔了舔嘴角,目光却是在飞速探寻。
一旁,樊庄也同样目光灸热,将手中枣木杖夹在腋下,从箱中小心取出一柄弩。
而后走到库房外,于门坎上坐下身,眸中精光全然汇聚于手中之弩。
“最里头,最大的那口铁皮箱。”
头也不抬的一声招呼,引得刘稷当即钻入木箱之间,左右扒拉着往里走。
不多时,便是一口通体泛着森寒铁光的大箱,被刘稷龇牙咧嘴间,极其费力的拖出库房。
樊庄仍是头也不抬,从怀中摸出钥匙递上前。
刘稷伸手接过,而后满怀期待的打开箱口铜锁。
当箱盖被缓缓推起,刘稷目光中的灸热,也终于到了能烫伤人的程度……
“还是全套的!”
嘴上说着,刘稷的手也当即伸入箱中,本能的一拉。
拉不动!
反应过来,又稍观察了一番,才放弃将箱内之物一把拉出,转而拿起了最上方,那口金属质地的盔胄。
——盔顶尖尖,系有一簇红缨。
除了能完全包裹后脑、头顶、侧脸、额头的金属主体,还有与主体相连的皮制盆领。
剩下的,倒象是胡乱塞进箱中的散件,根本看不出具体作用。
刘稷却只一眼,便似如数家珍般,将一个个部件名称念了出来,甚至脑补出了大致雏形。
“头铁胄,颈盆领。”
“前胸、后背、侧腹是皮面札甲。”
“肩膀有披膊,小臂套筒袖。”
“裆和大腿有胸甲垂缘,小腿同样是皮筒……”
嘴上默念着,刘稷的嘴角却是诡异翘起,露出一个古怪无比的笑容。
——因为此刻,刘稷在脑海当中,脑补出来的那个甲士形象,是某个身高八尺六寸,体重二百四十斤的黑脸大汉。
刘稷每默念一个部件名称,那道身影便在刘稷的脑海中,穿戴上相应的部件。
直到全部穿戴完成,那人影还抬起头,咧起嘴对刘稷笑道:少君,威武不?
…
“这些年,叔公可曾教阿强习长兵?”
本能开口一问,刘稷又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望向眼前甲胄的目光愈发灸热。
却久久没等到樊庄的应答,便稍回过身。
只见门坎之上,樊庄也同样是一副沉迷其中的模样,如欣赏艺术品般,小心把弄着手中弩,一脸的享受。
“咳,咳咳!”
几声轻咳,才总算是将樊庄的心神吓回原位。
循声抬起头,见刘稷似笑非笑间看着自己,樊庄不由老脸一红。
却也只在片刻之后,便颇有些感慨的长叹一口气。
摩挲着冰凉的弩臂,樊庄声音低的如同梦呓。
浑浊的老眼微微泛红,仿佛穿过时光的尘埃,窥见那片早已远去,充斥着血与火的沙场。
“未曾想,黄土都埋到脖子根儿了,还能再摸到这东西……”
说着,樊庄颤斗着手,轻轻抚过弩身上的每一道划痕、每一处磨损。
弩身底部,有一行清淅可见的刻字,道明这柄弩的‘年龄’‘籍贯’,以及‘父母’的姓名、职务。
唯独少了当年,由樊强亲手划出一排,各自代表一条敌军性命的刻线。
就这么不断抚摸着,欣赏着。
不知过了多久,樊庄才终是深吸一口气,再合著口中铁锈与硝烟味一并吐出。
无比郑重,又极其缓慢的,将手中的弩放下,便似放下了那段血色的往昔岁月。
“当年,能单凭腰臂,力挽四石强弩的悍卒,如今,却是垂垂老矣。”
“这区区三石弩,如今怕是连蹶张,都已然张不开弦喽……”
感怀唏嘘间,樊庄叹息着摇了摇。
头站起身,重新拄起那杆枣木杖,似是再次变回了平日里的老农模样。
但那双仍残存着灸热、明亮的双眸,却明明白白的告诉刘稷:眼前之人,并非寻常老农。
也不知为何。
在樊庄唏嘘、遗撼,却又寓意不明的目光注视下,刘稷竟是鬼使神差的走上前去,将那柄弩从地上拿起。
稍有些笨拙的坐在地上,双腿前屈,脚底踩住弩弓;
双手则握住弩弦,猛往后一拉,同时将弯曲的膝盖尽可能前伸。
几乎是在瞬间,刘稷的脸便‘唰’的充血涨红,腮肉也是一阵剧烈抽搐。
“恩……!”
用尽浑身力气,才总算将弦勾到了‘弩牙’上,便猛地泄了气,双手颤斗着移开弩弦。
深吸一口气,将拉开弦的弩递上前。
便见樊庄缓缓伸手接过弩,手指不经意的搭上旋刀,却迟迟未能扳下。
过了许久,樊庄方释然一笑,将弩递还到了刘稷手中。
“兵刃到手,大乱将至。”
“接下来,便该操练青壮。”
“——我这把老骨头,尚可教弩。”
“至于刀、剑,四小子不妨走一趟后山,寻老猎户。”
…
“还有。”
“阿强不曾习长兵,却也是一杆腊木无尖枪,舞的虎虎生风。”
“若有那个心思,四小子,大可问问阿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