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抚好樊庄,刘稷便轻扶着樊庄的手臂,一道回了自己的宅院。
院子不算小——十丈长宽,方方正正。
就象一枚印章,稳稳嵌在泗水亭的黄土之上。
靠近正门的三丈馀,算是前院。
东南角,以土坯垒了个半人高的灶台,上方简易搭起茅草顶,算是半露天的厨房。
灶膛内,柴火烧的正旺,噼啪作响。
灶台前不远处,是一中年妇人的身影,正蹲地择着菜。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妇人只微微侧过脸,脸上被灶火映得红扑扑的,却带着一抹憨厚的笑容。
“说是少君回了,估摸着时辰,想来多半没顾上朝食。”
刘稷温尔一笑:“有劳婶子了。”
妇人也不多客套,笑着回过头,继续埋首于灶台周围。
及刘稷、樊庄二人,则是无比自然的转过身,朝着前院的另外一侧走去。
二人的目的地,是一棵占据半个前院,树干需两人合抱,枝繁叶茂的老树。
准确的说,是搭在老树下的齐膝矮木榻。
招呼樊庄落座,刘稷不由得长呼出一口浊气,下意识将双手撑在了身后,上身也随之稍稍后仰。
看着身边,自枝叶缝隙间筛下,又轻微跳动不止的光斑;
感受着树荫下难得的阴凉;
耳边,是灶火燃烧的噼啪声,妇人择菜的窸窣声,以及更远处,不时响起的模糊犬吠。
算不得幽静,更谈不上优美。
却交织出一片奇异而温暖的,属于‘家’的底噪。
“分明只走了七八天,一回来,感觉象是走了七八年?”
满是唏嘘的一语说出口,刘稷面上,又更添了几分惬意。
闻言,一旁的樊庄也是含笑点头连连。
“根儿在哪,家就在哪。”
“甭管遇上多大事儿,只要回了家,心里便踏实,人便安定的下来。”
刘稷深以为然。
只是片刻后,刘稷便莫名发出一声长叹。
稍昂起头,看向头顶上,正随秋风飘动的树叶。
而后,自便是一番长篇大论,将这几日发生在县城的事,都逐一说给了樊庄听。
话音落下,刘稷面含苦笑,眉眼间颇有一些无奈。
樊庄则抬手抚须,唏嘘间摇头叹息。
“张县尉,终究是个良善的。”
“又顶着官身。”
“日子虽不痛快,但领着每年54石的禄米,也总比土里刨食儿的农人,轻松了不知多少。”
刘稷应声点头:“治世之人,日子尚还过得去,就断然不会认同乱世之道。”
“但凡还有盼头,便都会盼着好日子——盼着日子越过越好。”
“张伯,是不信乱世将至,不愿意信这世道乱的起来。”
“等真乱了,却是不信也得信。”
樊庄闻言,若有所思。
半晌,方缓缓点头:“是这么个理儿。”
“好比军中,没见过血的雏儿——说一千道一万,终究是要阵前见真章。”
“平日里再怎么操演,又如何‘骁勇’,到了战场上,也照样腿肚子打抽。”
“真刀真枪拼过命、见过血,才称得上战卒。”
刘稷再一点头,旋即默然。
这,或许就是刘稷这么些年,都始终只寄希望于‘守护泗水亭’,而非守护全天下的原因所在。
——泗水亭与刘稷的情感羁拌,固然是原因之一。
但最主要的,是只有泗水亭这百馀户、不到四百口农人,愿意无条件相信刘稷,遵从刘稷的安排。
出了泗水亭,天下万千黎庶,黎明苍生,就象是千千万万个张宁——仍在盼着汉室中兴,幽而复明。
哪怕是洛阳朝堂中央,那批最瑞智、最优秀的精英,也想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却不知,这个名为‘汉’的巨人,早已经病入膏肓。
唯有破而后立,才方可谋求一线生机。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
所有人都在祈祷‘不要破’,都在期盼这个巨人不要倒下;
只有刘稷竭尽所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带领小小一个泗水亭,做应对‘破’的准备,以免被轰然倒下的巨人砸扁……
“如此说来,秋收过后,便轻易乱不起来了。”
思虑间,樊庄低缓的话语声响起,将刘稷的心绪拉回眼前。
便见刘稷稍稍颔首:“仅小沛乱不起来。”
“若‘毒粥’之说能传远些,或许周遭数县也乱不起来。”
“——却也不过早晚。”
“秋后纵是不乱,流民也依旧会变多,太平妖道也仍会伺机而动,大肆笼络民心。”
“沛县收不到,就去丰县、薛县,亦或萧县——总有能笼络民心的地方。”
…
“今年秋收之后,是流民遍野。”
“等入了冬,饿死的饿死,冻死的冻死。”
“再到来年开春,还能侥幸活下来的,就都要记太平妖道的一饭之恩——救命之恩。”
“而后,便是妖道登高一呼,流民云起而从,大乱天下。”
正说话间,一篓白面馒头被妇人送到榻上,刘稷随手拿起一个,张嘴就咬。
一边咀嚼着,一边却也不免有些唏嘘。
而在刘稷身侧,樊庄则又一阵摇头叹息,眉宇间,多是凄苦和萧凉。
“其实,别说顶着官身,好赖还住在城内、吃着皇粮的张县尉。”
“——便是我,听四小子说了这么多回,又亲眼见到了流民、妖道;”
“可一想到‘天下将乱’四字,也仍有些不敢相信。”
…
“只觉着这四字,不该离咱们这么近。”
“哪怕是近在眼前,也还是忍不住骗自己:是看错了,是眼花了。”
“其实,根本没那么近,甚至于,未必真有这回事。”
说罢,樊庄也叹息着拿起一个馒头,轻轻送到嘴边。
咬下一口,拒绝片刻,便微微咧起嘴角。
“还得是四小子家的发面饼——香,软,越嚼越甜。”
似是随意的一语,让刘稷当即感觉到,樊庄这是想要转移话题。
便顺势将话题接过,笑道:“叔公年纪大了,合该多吃些细粮才是。”
却见樊庄应声摇起头,将手中的半个馒头放回餐案。
“咱们农户人家,吃了一辈子的粗粮,早就习惯啦……”
“当年在军中,可是粗粮都没得吃。”
“细粮虽好——发面虽香,却也不是谁人都吃得惯的。”
闻言,刘稷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
略带差异的看了看手中,那已经被吃下大半的雪白馒头;
又抬眼看向樊庄那布满老茧、微微颤斗的手。
便见樊庄稍侧过身,似有深意道:“想当前,头回吃到这发面饼,只吃下半个,我便腹脏涨了数日。”
“吃了这么些年,才总算能吃下两个。”
“——还不能常吃。”
“隔三差五吃一回才行,不然还是腹胀。”
…
“用惯了的老物件、吃惯了的老吃食,总不能一下就换了。”
“要么,是慢慢换,慢慢习惯。”
“又或者,是没别的东西吃了——哪怕吃不惯,也非吃这发面饼不可,否则便要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