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数日,县城内外,皆循旧例。
——沛令一如往常,将政务都甩给县丞,专注于吃喝玩乐,好不悠闲。
张宁也与往日一般无二,隔几天去县衙露个脸,其馀时间都在家窝着,再隔三差五喝一顿闷酒。
至于刘稷,则是极其规律的早出晚归,于坊市采买各式物资。
秋收在即。
百姓民都专注于农事,街上人影都少了许多。
倒是城门外,一身破旧衣衫,一脸颓疲之色的流民越聚越多,却又进不得城门,便只能在周边地区游荡。
与之相应的,自然是如雨后春笋般,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太平道人,在县城周围立起一个又一个‘道场’。
“谢仙长,谢仙长!”
流民捧粥千恩万谢。
祭坛侧,道人拂尘轻扫,声淡如烟:“要谢,便谢大贤良师,悲泯天下苍生。”
“——是是是,谢大贤良师,谢大贤良师……”
…
蹲在树林边,远远看着这温馨的一幕,樊强咂么着嘴,心中百感交集。
“分明是施粥济民的善举,为的,却是聚众作乱。”
“唉……”
“这世道,端的是让人看不清,究竟谁是好人。”
“也不知少君,是如何看透此僚祸心?”
如是想着,樊强不由得摇了摇头,‘啐’的一声将嘴中草杆吐出,又顺手揪起一杆新的,再次咬进嘴里。
感觉视野太过开阔,还不忘调整着姿态,将身子再矮了矮。
不同于后世,那男性没有一米七都不配娶亲的时代。
——这个年代的男儿,普遍只有七尺左右,即一米六几的身高。
高大些的,也不过八尺左右,折后世一米八五,便能让人惊呼一句:伟岸丈夫!
这样的‘伟岸丈夫’,自然都出身于衣食富足、不愁温饱的豪门富户。
且即便是名门子弟,也少有身高八尺者。
寻常农人子弟,能有个七尺四寸(一米七)的身高,便已然算得上高大。
而这,就使得樊强那足近九尺的身高,在人群中宛若鹤立鸡群,极其扎眼。
——莫说流民,便是日子稍宽裕些的富农,都断然养不出这般雄壮的汉子!
这样的人,出现在太平道施符水的祭坛附近,任谁都能察觉出异样。
于是,樊强就只能象现在这样,远远寻一片灌木蹲着。
好在妖道们,也都忙着挥舞拂尘,鼻孔朝天,竭力作‘仙风道骨’状,顾不上观察周围。
只是七月的日头毒辣,不片刻便能晒得人头皮发烫,阵阵眩晕。
妖道们施粥的祭坛,又偏偏设在无遮无拦的空旷处,好让流民远远就能瞧见。
热浪自地面蒸腾而起,映得流民感恩的身影阵阵扭曲。
领了符水粥,第一反应不是举碗喝下,而是就近寻处阴凉。
“又来?”
眼见流民捧着粥碗朝自己走来,樊强下意识发出一声劳骚。
纠结片刻,终还是心一横,猛地扯过几片枯叶攥在手心,顺势憋气绷紧了脸。
果然不出樊强所料。
流民抵近一瞧,见一彪形大汉手握枯叶,身子半蹲在丛木中,正绷着脸用力闷哼,便下意识绕开走远了些。
等人都走开,樊强才似溺水得救般,长呼出一口浊气。
目光不经意的扫向身侧,却是两道让樊强日夜悬心的身影,只在十步开外映入眼帘。
“是你俩?”
一声低呼出口,樊强下意识站起身,几步便走到那对母女身旁坐下。
小姑娘茫然抬头看向樊强。
妇人则面色麻木间,不着痕迹的将女儿往身后揽了揽。
“咱们见过的。”
樊强咧嘴一笑,压低声音:“那日城门外,这娃儿说想吃米粥……”
闻言,妇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仍斜眼盯着樊强,沉默地捧起碗,一口口抿着粥。
见对方不搭话,樊强也不恼,只含笑看着。
待粥碗见底,才轻声再问:“那日,你二人可得了米粥吃?”
妇人应声抬头,看出樊强目光中的关切,心下虽仍是不解,却也大致明白樊强没有恶意。
可即便如此,妇人也依旧没有搭话,只微不可见的轻摇了摇头。
“唉!”
“就说那日,该帮帮你母子二人!”
“少君偏不让!”
没头没尾的一番话,说的妇人更一阵摸不着头脑,古怪的撇了樊强一眼,再低下头继续喝粥。
等粥碗见了底,又极其熟稔的将碗竖起,毫不顾忌形象的将碗底舔干净。
干瘪内陷的腹部总算停止轰鸣,手脚也终于有了些许气力,妇人才重新抬头看向樊强。
在樊强身上打量许久,方扯开嘶哑的嗓音:“贵人若真有那份善心,便把妮子买了去。”
“不要钱,只求贵人带俺进城,讨份活计。”
冷不丁一语,随妇人那刮锅底般嘶哑的嗓音传入耳中,惹得樊强直皱起眉。
待回过味来,又满是惊愕的看向妇人。
再侧低下头,看看那小姑娘,目光便在妇人和小姑娘之间来回切换,一脸的不敢置信。
见樊强如此反应,妇人却是失望的叹了口气,寞然垂首,将女儿手中的粥碗竖起,帮小姑娘舔净碗底。
“贵人的心意,俺领了。”
“贵人,且离去吧。”
说着,妇人轻轻侧过脸,目光朝林中流民飞快一扫。
“俺们这些人,已然算不得人了。”
“莫再冲撞了贵人,给贵人添晦气。”
如是一番话,听的樊强当下一急!
——下意识便要开口,却发现赶到嘴边的话,是‘我没说不买’。
把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下,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
“那!”
…
哼哼唧唧老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搞得樊强愈发急切。
总算是捋直了舌头,当即连连摆手。
“不用!”
“不用你卖女!”
“俺带你们进城,给你们找活计!”
说罢,樊强的手已是搭在小姑娘臂上,作势便要拉人起来。
那妇人也是应声弹起,却是抓向樊强伸出的手,本能想要阻止樊强。
不料正在此时,异变突生。
——樊强的手刚碰到小姑娘的大臂,小姑娘便当即变了脸色。
面色‘唰’的一白,额头冒出层层汗珠,满是痛苦的弯下腰,捂着肚子一阵打颤。
“阿母……”
“疼……”
霎时间,原本还有气无力,满脸麻木的妇人,便似炸毛的狸猫般狰了脸!
“你干了啥!!”
凄厉的嘶吼还卡在妇人喉中,那双干枯的手却带着风声,飞速抓向樊强的黑脸!
眨眼便是几道血痕突现,又瞬间渗出血珠。
樊强却好似感受不到脸上载来的刺痛,只愕然看了看身前,一脸狰狞之色,正龇牙咧嘴间,恶狠狠等着自己的妇人。
又缓缓低下头,看向脚边,已经如熟虾般弓起腰,蜷缩成一团的小姑娘。
那一刻,樊强只觉如坠深渊,浑身血液都仿佛瞬间凝固。
而后,便是脑中‘哄’的一声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