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推心置腹,言之谆谆过后,樊庄便颓然一叹,黯然垂首。
对座,张宁嘴唇微张,目光涣散,仍是一副神魂离体的模样。
——何至于此?
他们,何至于此?
狗县令大权在握,对百姓敲骨吸髓,虽谈不上荣华富贵,也起码不用愁修官钱!
太平道与人为善,又是符咒、又是施粥,不知积了多少阴德,得了多少人爱戴!
他们,何至于此?
有那么一瞬间,张宁心中,甚至冒出这样一个可笑的念头。
——连我都没想过要反,他们,又凭什么……
“荒唐……”
“简直,荒唐。”
分明是该含怒而发的字眼,却自张宁口中,随着一股浓烈的无力感道出。
便见张宁喃喃着,嘴角僵硬地向上扯动,似笑非笑,终是化作一声莫名的叹息。
“呵,荒唐……”
见张宁这副模样,刘稷、樊庄二人面面相觑间,心绪也是悄然沉了下去。
片刻后,还是由刘稷强自提起神,将上身稍稍前倾。
“张伯?”
话音落下,张宁置若罔闻,迟迟不做反应。
良久,张宁涣散的目光茫然垂地,唇齿间,溢出一丝微若游息的轻喃:“我,方寸已乱。”
“方寸已乱……”
说罢,张宁便颓然瘫坐在地,目光涣散的看着地面,不时嗤嗤怪笑两声。
眼前的一幕,也让樊庄莫名感到一阵胸闷。
用力深吸一口气,合著胸中苦闷吐出,旋即稍侧过身,对刘稷不着痕迹的轻摇了摇头。
接收到樊庄的示意,又看向张宁怪异的模样,刘稷自也明白:此事,只怕急不得了。
要等张宁自己调整过来,从无声的崩溃中打起精气神。
念及此,刘稷也不多纠结,当即起身拱手。
“今日,多有叼扰。”
“就此别过,待城外传回消息,再来拜会张伯。”
“武库军械之事,也暂不急。”
言罢,刘稷又迟疑片刻,才从怀中取出一吊钱,轻轻放在案角里侧。
不多不少,正是一百钱。
再将樊庄从桌案前扶起,等樊庄默然拱手告辞,才扶着樊庄,朝着院外走去。
一边走,刘稷脑海中,还在一边思考着。
不等二人走出院门,身后,便传来张宁举碗牛饮的轻微响动。
随后,便是那极具辨识度的粗狂嗓音,自二人身后传来。
“少君,留步。”
刘稷、樊庄老少二人应声止步,彼此稍一对视,却皆未从对方眼中,看到半分得偿所愿的喜色。
缓缓回过身,便见张宁大咧咧抹去嘴边酒渍,又愣坐片刻。
而后,才从案角里侧,拿起刘稷留的一串铜钱,用力握在掌心。
“少君于我,说不上恩重如山,也多少有所照拂。”
“至于樊老兄……”
“这么些年,怕老兄瞧见我这落魄样儿,也不曾登门探望。”
“——二位,是我在这硕大沛邑,仅有的友人呐~”
“若真有贼人作乱……”
“即便不看在二位份上,我这每月四石半的禄米,也不能真是白吃的。”
说到最后,张宁又是一阵漫长的呆愕,而后猛地抬起手,在两边脸颊一顿猛拍。
愣是用蛮力,将醉意尽数拍散了去,才从桌案前站起,回身望向刘稷。
“少君,有几分把握。”
“三成?五成?”
“或七成?八成?”
说话间,张宁目不斜视间,死死盯着刘稷的眼眸深处。
而在院门内,刘稷却是应声昂首,一脸决绝。
“十成。”
“事出若反常,必有妖作崇。”
“小小一个沛县,有如此道行的‘妖’,屈指可数。”
刘稷言之凿凿,张宁目光如炬。
“上报郡府,可否?”
刘稷摇头:“令、丞皆已通贼,张伯于郡府亦无故旧,孤掌难鸣。”
张宁背负双手,上前一步。
“往后几日,我与樊小子同去城外,盯着太平妖道,如何。”
刘稷再摇头:“张伯官身,恐贼有所察觉,打草惊蛇。”
此言一出,便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而后,仍由刘稷率先开口,打破这磨人的寂静。
“我与叔公,可在张伯院中住下。”
“——此刻便住下,寸步不离。”
“若张伯仍放心不下,令女可随阿强同去城外。”
“待消息传回,再论其他。”
嘴上说着,刘稷眸中亦是一片坦然,不曾有片刻躲闪。
就这么直勾勾对上张宁,向自己投来的审视目光。
而在桌案旁,张宁盯着刘稷看了不知多久,终还是叹息着摇了摇头。
“不必。”
“樊老兄、刘少君,还有樊家小子,我不至于信不过。”
“亲自去城外,也不过是想亲眼看看。”
“看看少君的计谋,能闹出多大动静来。”
言罢,张宁又摇头一笑。
旋即走上前,拉起刘稷的手臂,掌心朝上。
另一只手,则是将那恨不能嵌入掌中的一串铜钱,轻轻放到了刘稷手中。
“没听说过登门做客,还要自备酒水的道理。”
“少君的心意,我领了。”
含笑道出一语,又稍稍折过身,看向一旁的樊庄。
“还有一事,有劳樊老兄。”
说着,张宁随即回过身,朝屋内招呼两声,将二丫唤出屋来,叫到身边。
低下头,怜爱的摸了摸二丫头顶,又不舍的在二丫脸上轻掐一把,再拍一拍。
终,还是再度正过身,含笑望向刘稷,略带戏谑道:“既然少君说,有十成的把握……”
话说一半,再转头看向樊庄,面色悄然一肃,缓缓拱起手。
“这未过门的孙媳,便要老兄早些接去了。”
“——老兄且莫急着拒我。”
“此番之事,诸般凶险,成败犹未可知。”
“若事有不遂,我张氏便是绝了后,也总要留下血脉才好。”
如是一番话,惹得刘稷、樊庄二人一阵动容。
至于一旁的二丫,却是早已哭的泣不成声。
便见张宁侧低下头,轻抚着二丫的后背,温柔的将二丫推上前去。
嘴上半开玩笑道:“娃儿们的亲事,不必强求。”
“若瞧对眼了,也用不着媒娉,老兄抬进门,给樊小子做了妇便是。”
“瞧不对眼也无妨。”
“看在我这糙汉的份儿上,给娃儿吃几年白食,稍大些便赶出门去,总能谋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