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泗水亭灯火通明。
几乎每家每户,都在夜半时分被唤醒。
女人们盘坐在地,睡眼婆娑的抱着舂米桶,将一块块大黄捻砸成末。
青壮们则找来粮袋,从粮仓点出八百石陈粮。
等大黄都捻成了末,税粮也装了袋,樊庄却是犯了难。
“才十几斤大黄,掺进八百石粮食里……”
“那不就是在湖里撒把盐,哪还能尝出咸味儿来?”
说着,樊庄皱起眉,看向身旁的孙儿樊强。
“四小子,到底作何盘算?”
“大旱在即,农税为何不折钱,改交粮了?”
“又为何要在税粮里掺大黄?”
话音落下,周遭民众也纷纷循声看向樊强,显然是搞不明白刘稷要干什么。
樊强却是急的直冒汗,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说,又没办法继续隐瞒。
便只得上前两步,压低声线,含糊其辞道:“少君怀疑,县衙收上去的税粮,最终会落到歹人手里,却不知歹人是谁。”
“这才出此计谋,瞧瞧谁会泻腹,好辨明歹人。”
短短两句话,便引得周遭众人恍然大悟,也不再细问了,只将目光投向主持此事的樊庄。
却见樊庄闻言,先是微不可查的眯了眯眼,心中似有所感。
审视的目光投向樊强,见孙儿急汗涔涔,目光躲闪间又频频示意,樊庄浑浊的老眼悄然一清,又很快恢复如常。
“恩……”
“既如此,便不必将这点大黄,均掺进八百石粮食里了。”
“——分五十石出来,掺上大黄,压在最底下。”
“再把剩下的粮食盖在上面,也不至于被那歹人轻易觉察。”
闻言,樊强稍一思虑,也觉得可行,便忙不迭点下头。
糟塌五十石粮食,总好过糟塌八百石。
反正目的都能达到,能少糟塌点粮食自然更好。
说起来,对于那些离家流亡的可怜人,樊强总归还是心有不忍。
人家本来就饿,好容易从太平妖道所赐的‘符水’里,吃到一点儿救命的米粥;
结果非但不能饱腹,还稀里哗啦一泻千里……
若非此事太过重大,樊强必然会对此事提出质疑,甚至劝说刘稷换个法子。
这下好了。
因太平妖道的‘符水’,而腹泻的人变少了,樊强也好在事后请求刘稷:救救这些遭受无妄之灾的可怜人。
反正也没多少人,不至于帮不过来。
而且樊庄说的也有道理。
满共就八百石粮食,全都掺大黄,但凡有人查验,就必然要坏事。
象现在这样,只在其中一小部分掺大黄,无疑更加稳妥。
方案敲定,青壮们便再次忙活起来。
泗水亭仅有的几匹骡子、几头老牛,外加刘稷养的两匹马,都被各自套上了板车。
准备好的税粮,也根据樊庄方才的安排,依次摞到了板车之上。
——八百石粮食,听上去倒是不少。。。。
而在这个时代,这八百石、不到十一吨重的粮食,却在足足十四辆板车上,摞了足丈馀高。
在青壮们的呼喝助推下,伴随着一阵吱呀作响,粮车终于缓缓移动。
车轮驶动的瞬间,拉车的骡、牛、马等家牲,便肉眼可见的轻松了不少。
就这样,这支由樊强带领,樊庄随行,数十青壮驱车护送的车队,与朝阳一同踏上了前往县城的官道。
一路颠簸走停。
终是赶在午后幕前,日头偏西时入了城。
按照刘稷的交代,直接将税粮送到县衙卸下,樊强、樊庄及一众青壮,才得以在那处宅院内落脚。
“去买些肉食——要熟的。”
才刚在门坎上坐下身,连一口水都没顾得上喝,耳边便传来刘稷的吩咐声,樊强只应声苦了脸。
下意识侧过头,见随行而来的一众青壮,都是副疲惫不堪,有气无力的模样,饶是困的眼框发酸,脑袋发昏,樊强也还是强撑着起了身。
刘稷一声招呼,原本还有气无力的众青壮,也随之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腰,各自咽着唾沫,满怀期待的目送樊强离去。
至于刘稷,也是丝毫不矫情——撸起袖子,淘了米,亲自煮了一大釜粟粥。
等樊强带回几只烧鸡,一头卤鹅,还有一条手臂长的炭黑色烤鱼,众青壮一拥而上,眨眼便各分去一块肉。
就着肉食美美吃下粥,将骨头都咬碎吸干了汁水,这才各自在院内寻处阴凉,歪七扭八的倒下去。
不眨眼的功夫,便是一阵鼾声大作,于院内此起彼伏——竟是颇有一丝别样的韵律。
就连樊强,都在吃饱喝足之后,倚着院内的树根沉沉睡去。
眼前这并不‘宁静’的一幕,倒是在刘稷心中,留下一片无尽的祥和。
微微咧嘴一笑,便招呼着樊庄,轻手轻脚进了里屋。
刚坐下身,樊庄便悠悠一声长叹,面色也悄然严肃起来。
“路上,阿强说了个大概。”
“前几日,四小子让我别问的‘那件事’,便是和太平妖道有关吧?”
闻言,知道瞒下去没有意义,刘稷索性点头承认。
“开春之时,牟平嫡宗传来书信,偶然提到此事。”
“说是连洛阳——连深宫之中,天子左右,都有不少权贵信奉太平道!”
“隐隐觉察出不对,我便多留了个心眼。”
“而后,便是随处可见的妖道出没,以符水为名,施粥为实,笼络民心,吸纳道众。”
“及至入秋,旱情日甚,妖道却活动愈频,我才大致有了论断。”
…
“此番,若是验明县尊与妖道有勾连,便可断定:太平道遍地施粥、传道,终是为祸乱天下!”
“待乱起,我泗水亭要面对的,便不是群龙无首,到处流窜的饥民。”
“而是以妖道为首,流民云从的叛军!”
随着刘稷话音落下,里屋内,便陷入一阵漫长的死寂。
屋外的鼾声仍如雷鸣,却并没能将屋内的压抑氛围驱散半分。
饶是早有猜测,甚至是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刘稷当着自己的面,亲口说出这样一番话,樊庄心中,也仍不免一阵骇然。
叛军。
谋逆。
对樊庄而言,这无疑是极其陌生的字眼。
但即便再不情愿,樊庄也不得不承认:刘稷,是对的。
太平道兴起、显名,而后传遍天下,遍地开花,并非是最近个把月,又或近一两年的事。
过往几年的亲眼所见,以及刘稷口中‘洛阳都有许多权贵信奉’的讯息,无不在告诉樊庄:如今天下,怕是没有一郡、一县,得以从太平道的魔爪下逃脱。
而今年的旱情,又必然会导致相当规模的百姓流亡,地方动荡。
在此背景下,只要太平道真有那个歹心,以这些年,及今年招揽的大批信众为骨干;以多年积攒,于往后半年集中爆发的冲天民怨为药引……
“若当真如此,那天下,还真就要一夜之间,便乱的百姓民顾不上耕地……”
如是一声感叹,樊庄摇头叹息间,终是缓缓闭上了双眼。
良久,总算是稍稍缓过劲儿来,才强作镇定的抬起头。
“四小子,是何谋划?”
“值此大乱之际,我泗水亭,当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