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数问,配合着刘稷难得严肃起来的神情,周遭众人不由得一愣。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刘稷,以及刘稷身后的老农们。
一时间,原本嘈杂的老树下,顿时鸦雀无声。
“谁敢抢俺的粮食,俺就和谁拼命!”
静默中,突兀的一声咆哮响起,却并没有将诡异的氛围打破。
众人只稀稀拉拉侧目,瞥了那个愣头青一眼。
而后回眸,再度齐齐望向刘稷。
拼命?
拿什么拼?
就泗水亭这百来户农人,拼死了也就凑的出七八十号青壮。
这么点人,还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去面对千百成群,如蝗虫过境的饥民?
“应该…不会吧?”
“今岁虽旱,但地里也不是颗粒无收,总还是有收成的?”
“再怎么着,也不至于秋收刚过,就没米下锅了?”
一道中气不足的低语响起,众人本能的昂起头,眼含期盼的望向刘稷。
却不等刘稷开口,便见老树下,一位老态龙钟,额头遍布沟壑者站起身,叹息着摇了摇头。
“瞧这架势,今岁的收成,怕是连往年的七成都没有。”
“就算能有七成,去了税、赋,也剩不下多少。”
说着,老者上前几步,目光扫向众人。
“四小子揽了亭里的税赋,大家伙儿怕是都忘了。”
“农税,说是十五取一,可税吏随便动动指头,就能取走一成不止。”
“男丁、女妇的口赋,稚童的算赋,还有一年好几趟的践更钱——一户便是上千钱,少说20石粮食。”
“再加之刍藁税、修宫钱、助军钱;郡税、县税、调税、义钱……”
说到此处,老者摇头又一叹息,抬手指了指身前不远处的青年。
“想想早些年,青黄不接、没米下锅的时候,找乡绅富户借粮,又是个怎般场景?”
“大斗进、小斗出,九出十三归——数不清的弯弯绕。”
“真要收成不好,缴了税赋,再还了借的粮,哪有的剩?”
“——怕是要再贴几亩地,才够还乡绅的债!”
“往后一年的口粮,又要另外卖几亩地才行。”
老者一番话,引得树下众人纷纷点下头。
农民苦,不止是种地苦。
甚至可以说,土里刨食的辛劳,是农民贫苦生活中,最不起眼的一部分。
真正为农民带来苦难的,是那些贪得无厌,欺软怕硬,专盯着老实巴交的农民欺负、吸血的官吏和豪绅。
见大家都陷入沉思,老者又是悠悠长叹出一口气。
而后侧过身,伸手虚指向刘稷,仍面向众人。
“四小子重情义,才让咱泗水亭,过上这些年的安生日子。”
“可这好日子,不是哪儿都有的。”
“不是每个乡、每个亭,都有这么个四小子。”
…
“便是遭了旱,有四小子在,咱泗水亭也不用怕。”
“可若是真闹饥荒,那咱泗水亭的好日子——咱泗水亭的粮仓、粮食,可就有的是人眼红了。”
如是一番话,顿时让一种恐慌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却象是无头苍蝇,根本想不出什么应对的办法。
“真要闹起来,府衙会管的吧?”
人群中,一声心存侥幸的高呼响起,将所有人的目光,重新拉回刘稷身上。
“怕是顾不上。”
只见刘稷微微一摇头:“十亭一乡,十乡一县。”
“沛虽是小县,却也有足足十乡、百亭。”
“真乱起来,只怕是县城闭门宵禁,城外一概不管。”
这一下,大家伙彻底陷入慌乱之中,再也不见早先的轻松惬意。
刘稷的存在,让泗水亭这百十户农人,过上了几年的安生日子。
但这并不意味着大家,忘记了那段没有刘稷的岁月,粮食歉收,究竟意味着什么。
——官府收税时,可不会管你收成怎么样!
农税根据实际收成,按十五之一的比例收取,收成不好,自然会有所降低。
但诸般苛捐杂税,却必然是变本加厉,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的,自然是找补回农税降低的部分,以免官府的财政收入,被粮食歉收所影响。
官府甚至都还算好的!
只是‘照收不误’,起码没多收。
豪强恶绅却不会如此‘仁慈’——趁你病要你命,盯着农民的土地、儿女乃至人丁,直接就奔着绝户搞!
每逢灾年,底层农民都必然是哀鸿遍野,豪强恶绅却吃的满嘴流油,盆满钵满。
泗水亭有刘稷在,固然不会有人沦落到如此地步。
但正如老者方才所言:不是每个乡、每个亭,都有刘稷这么个四小子的。
周遭乡、亭,若真因今年的旱灾闹起饥荒,有整亭、整乡的人流亡……
“这主意,得四小子拿。”
漫长的沉默之后,老者一语唤醒众人,将众人的目光,再度汇集在刘稷的身上。
便见老者拄着杖,转身看向刘稷:“泗水亭的好日子,是四小子给的。”
“眼瞧着大难临头,还是得四小子,护泗水亭周全。”
“能把大家伙儿叫来,四小子,想必也是有了法子。”
老者虽是这么说,但树下一众老人的眼底,却是一片无以言表的惨戚。
——对于年轻一辈而言,饥荒,只存在于先辈们的口口相传中。
但对老一辈而言,却是实打实的经历。
那段尘封的记忆,在过往的漫长岁月中,不断提醒着老一辈:饥荒年间,人,都未必还是‘人’。
老树下,树荫外。
泗水亭的农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将无措而又期翼的目光,投向刘稷那并不雄壮,此刻却显得无比伟岸的身影。
便在这万众瞩目之下,刘稷沉吟再三,终是缓缓开了口。
“我刘稷,是父老乡亲们看着长大的。”
“双亲去的早,长姊嫁的远——我刘稷,是吃婶子们的奶、叔伯们的米,才活到现在。”
…
“叔公方才说,这些年,是我刘稷护着亭里周全。”
“可若是没有泗水亭,没有各位父老乡亲,又哪来我刘稷的今天?”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刘稷的语气中,便不由带上了些许哽咽。
人群中,更是随之响起几道妇人的笑泣声。
便见刘稷大咧咧一抬手,笑着抹了抹眼角的泪。
又回身看向树根下的一众老农,待几人各自点下头,才再度正身望向众人。
“我刘稷的命,是泗水亭给的。”
“父老乡亲信得过,我刘稷便是豁出去这条命,护泗水亭周全又何妨?”
话音落下,众人眼中的忧虑、慌乱,瞬间被一股明亮所取代。
年轻气盛的小子们,更是有好几人面色涨红,鼻息粗重。
“该怎么着,四哥说便是!”
“上刀山、下火海,俺眼睛都不眨一下!”
便见刘稷稳稳一点头,将自己的盘算依次道出。
“一则,秋收。”
“旱归旱,咱也不能什么都不干,由着贼老天欺负!”
“打明儿起,凡青壮、男丁,除了忙地里的事儿,都去亭东的坡塘清淤。”
“把塘清出来,引不引的来水且不论,下雨也总能蓄点水。”
“不求今年大丰收,好歹多收些粮食。”
…
“二则,粮仓。”
“十里八乡,都知道我泗水亭有粮仓。”
“听说过千日做贼,没听说过千日防贼的道理。”
“秋收过后,在后山再起一仓,有把子力气的都来帮忙,把粮食都搬到新仓藏起来。”
“旧仓也不能搬空,留五百石粮食掩人耳目,被抢了也不心疼。”
“——这五百石粮食,我出。”
…
“三则,护亭。”
“等秋收过,再忙完新仓的事儿,亭里的青壮,都得在周遭巡哨。”
“有流民靠近泗水亭五里,就要烟火示警。”
“刀剑、弓箭之类,我明日走一趟县城,再买些盐醋酱布。”
…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打今儿起,除府衙差役和我之外,泗水亭,许进不许出!”
“尤其是外人,三五成群也好,孤身一人也罢——哪怕是寻亲的故旧,也绝无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