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灵帝光和六年,秋。
小沛。
风吹枯叶落,夏尽暑未消。
毒辣的日头直射而下,在本就干枯的大地之上,蒸腾起阵阵扭曲的热浪。
就连枝头的鸟儿,都已然没有了鸣叫的气力,只得藏身于树叶之间,慵懒的眯起眼。
乡野青黄参半,天空万里无云。
行走在干裂的田埂上,听着脚下不断发出的吱嘎脆响,刘稷的眉头越皱越紧。
终是驻足蹲下身,抓起一撮黄土,在指间轻捻了捻。
便见土末如沙漏般簌簌而下,没留下一丝潮气。
“少君。”
“若再不想想办法,亭里今岁的收成……”
耳边传来一阵瓮声瓮气的话语声,刘稷只绷着脸稍一点头。
写满忧虑的双眸,却是掠过一杆杆尖部枯黄,被晒弯了腰的秸秆,投向远方不知名处。
天灾已在眼前。
比之更甚的人祸,也只在肉眼可见的短短半年后。
“怎就偏偏在今年?”
冷不丁发出一声嘀咕,刘稷便顾自摇了摇头,暗暗猜测起来。
难道历史上,就是今年秋天的旱灾,才引发了来年开春,那场席卷天下的战祸?
“大旱之年,五谷不丰,农人走投无路,百姓民不聊生。”
“如此人间炼狱,对那位‘大贤良师’而言,倒也确实不失为天赐良机。”
“——万民为薪,天下为灶,焚葬大汉……”
思虑间,热风拂面,刘稷却只觉掌心一片冰凉。
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开始,刘稷心中,就始终存在这么一颗定时炸弹。
为了应对那一天的到来,刘稷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了不知多少准备。
此刻,脚下蒸腾起的滚滚热浪,却将一个残酷的现实,摆在了刘稷的面前。
——计划赶不上变化。
穿越者的先知先觉,终究还是无法让刘稷事事顺心,面面俱到。
漫长的沉默,被刘稷一声复杂的苦笑所打破。
便见刘稷笑着摇摇头,折身看着一旁,那宛如铁塔般屹立的黑脸壮汉。
在转身的刹那,刘稷的脸上,也随之涌上一抹决绝。
“把亭里的人都叫来,在山脚老树下汇合。”
“最好所有人都来,实在来不了的,每户也至少要来个男丁。”
“若有人问起,就说:泗水亭的生死存亡,只在当下。”
午后暮前,日头渐西。
老树下,七八老农围坐一圈,各自逗弄着怀中儿孙。
周遭百十步,青壮们嬉笑交谈着,妇人们叽喳喧闹着。
人倒是都来齐了。
就是没什么人,把刘稷所谓的‘生死存亡’当回事儿。
当刘稷的身影出现,人群中,更是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调侃。
“哟,四小子来了啊?”
“——可别一口一个四小子,该唤刘亭长才是~”
话音落下,便是一阵善意的哄笑响起。
刘稷也不恼,在众人的注视下顾自上前,含笑步入树荫。
“老不死的些,见天儿没个正经。”
一声略带粗鄙的笑骂,却引得一众老农呵呵憨笑不止。
待刘稷坐下身,方有一人笑道:“托四小子的福~”
“老了老了,才算是过上这几年安生日子。”
“亭里,可都记着四小子的恩德呢。”
这话一出,倒是没人笑了,所有人都是一脸的认同。
这世道,农人的日子,那别提有多苦。
一年到头的土里刨食,面朝黄土背朝天,还得祈求贼老天别乱搞。
好容易种出庄稼来了,收税的恶吏、压价的粮商,还有催债的豪绅——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不狠狠咬下一口肉便不罢休。
也就是泗水亭,有刘稷这么个‘傻’小子,真金白银把亭里的地都买下,再原封不动租给原主儿接着种。
虽也收地租,却也将整个泗水亭的一应税赋揽下。
里外里算下来,基本等于不收租。
——泗水亭的地都归了刘稷,豪绅自然就绝了巧取豪夺的念头;
一应税赋被刘稷大包大揽,县衙的恶吏,自然也没了上下其手的机会。
再加之刘稷自掏腰包,在亭里建造了粮仓,让乡亲们根本不用买卖粮食,又断了粮商低买高卖的财路。
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短短几年的功夫,泗水亭的农人们,便过上了曾经,在梦里都不敢想的踏实日子。
这不?
眼瞧着大旱,今年的收成要大打折扣,大家伙却依旧是一副轻松惬意的模样,并没有太过担心。
哪怕今年收成不好,仓里的粮食,也足够让大家伙熬过明年秋收前,那几个月青黄不接的日子。
再者,当年把地卖给刘稷,家家户户也都得了一大笔钱,这些年几乎没怎么动用。
必要时,完全可以拿出来应急。
退一万步讲:粮仓里,也不止有每家每户存的粮食。
还有刘稷这些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分批量购入的粮食。
而且极多!
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刘稷难道还能不管大家伙儿?
如是想着,大家伙望向刘稷的目光,也是愈发轻松起来。
便在这轻松、惬意,又有些温馨的气氛中,树根下的刘稷缓缓站起身,负手走到树荫外。
将大家伙脸上的安宁尽收眼底,刘稷轻叹一声,方悠悠开口。
“丰沛地界,自古便富水。”
“——就连这丰、沛二字,单拎出哪一个来,都是在说水多、水足。”
“而今,自古富水的丰沛,都眼瞧着要遭旱。”
“周遭郡县,只怕……”
听闻刘稷此言,人群为之一静。
却并没有人因为刘稷这番话,而生出哪怕半分忧虑。
明白了刘稷口中,所谓的‘生死存亡’究竟是什么,短暂的安静过后,便又是一阵嘈杂。
“俺还当啥事儿呢。”
青壮们嬉笑依旧,丝毫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倒是树根下的老农们,若有所思的彼此一对视,似有所感的收起笑容。
“四小子的意思……”
“饥荒?”
此言一出,周遭才再度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将迷茫的目光,投向站在树荫外的刘稷。
只见刘稷微一颔首,树下的老农们,却是应声变了脸色!
刘稷则折过身,一脸凝重的望向周遭众人。
“今岁大旱,只怕是小半个豫州都遭了灾。”
“比起周遭各县,小沛许是好些;比起周遭各乡、亭,我泗水亭又好了不少。”
“可真要闹了饥荒……”
…
“是,亭里有仓,仓里有粮,大家伙儿心里都踏实。”
“可仓里那点粮食,够多少人吃、够吃多久?”
“——咱泗水亭有粮仓,可从来没瞒过人,也瞒不住!”
“万一有饿急眼了的,如蝗虫般千百成群扑过来,要抢粮仓、抢粮食,咱们咋办?”